漫漫长夜…
阴鸷的少年披着愁云扣开了东宫的大门。下钥的大门徐徐展开,好似黑暗中的巨兽悄然张开了血盆大口。
柳凭风身上的刀还未解,他步履如飞,衣裾猎猎作响。前头没有人引路,幽暗中仿佛只有他在独自摸索前行。
在东宫里的每步路,柳凭风都走得很笃定。
阴云遮住了月亮,东宫似乎安然沉浸在梦乡。
暖风阁四下无人,侍女熄了烛火,余然早早地就在榻上安睡了。
初到金陵时,他还不习惯绫罗绸缎的柔软,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但既来之则安之,太子待他如弟弟,先生也在东宫。没了路上的提心吊胆,他好像早就忘记了芜城的苦日子,倏然投入温柔乡的怀抱。
这明安太子遗孤的日子,他过得还算不错吧。
明灭间,沉睡中的余然磨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口涎从唇角滑落,他迷迷糊糊地抬手擦掉。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隙里他隐隐绰绰地瞧见有三四个黑衣人在榻前围着自己。
是三个,还是四个?
这是人,还是鬼呀?
余然砸巴砸巴嘴,翻身压在了锦被。上大半个身子露在外头,头死死地蒙在被子里,他掩耳盗铃似的,给自己找了一个龟壳。
三个刺客面面相觑,其中两人先动手捞起熟睡中的余然,一人摊开锦被将人裹了进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余然瞪大眼睛,他竭力扑腾四肢,像是作茧自缚的蚕想要挣扎着突破束缚。
“啊!救命呀!”
“太子哥哥!先生!”
“救我!”
刺客眼疾手快地掏出块黑布堵住了余然的嘴,所有求救的话语都变成了,“唔!唔唔!唔唔!”
“殿下,得罪了。”三名刺客冷漠的像是机器,他们声线冰冷,“属下即刻救您出去。”
余然奋力地摇头,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弱小的余然被三个人高马大的刺客扛在了肩头,什么殿下呀,他费劲地从锦被里探出头,一路盯着三名刺客陌生的脑瓜。
啊!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还有他本来睡得好好的,他不要出去,不要刺客救他。东宫是他最安全的地方了,若是落到了别人手上,他就真的需要先生来救他了。
宽阔的大道上,一方要出东宫,一方要进东宫。
两方狭路相逢。
阴影处三名刺客扛着余然,柳凭风淡漠地扫视着眼前鬼祟的三人,锐利的眼神像是一把钝刀在身上凌迟。
刺客暗道一声,“锦衣卫。”
柳凭风狐疑地盯着刺客肩头扎眼的蚕蛹形状的东西,昏暗中那东西还在蛄蛹着。
锦被中余然的脚对着柳凭风,他感受到身下抬着他的三人停住了,正准备吐出黑布呼喊,刺客毫不犹豫地随手将他一抛。
咚的一声,裹成一团的余然落在了铺满石砖的宫道上。
他掉在地上时闷哼了几下,所幸有锦被垫着。但初夏的锦被薄呀,这一摔,摔得他骨头怪疼的。
刺客先行出手,三人握着刀。亲密无间的配合,轮番围攻着柳凭风,
刀光凛冽,一道寒芒刺破刺客的配合。
柳凭风面色苍白,眸色漆黑,他迅猛地挥着刀似是不要命般周旋在刺客中。
柳凭风专注先攻一人,全然不在乎其他二人。他似是无畏,与刺客近身对刀。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全靠蛮劲,没有智慧。
一人架不住柳凭风的猛攻,败下阵来。刀刃狠狠地划过四肢,那人瘫在地上无力动弹。
殷红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如点点红梅落在雪地里般诡诞。
柳凭风的脸如白纸般憔悴,扯出一抹笑容,咬着口中软肉强撑着,嘴里都是腥气。
他抬刀指向了剩下的两名刺客。
二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丢下了伤重的伙伴逃了。
余然从松掉的锦被里滚了出来,吐掉了嘴里堵着黑布,他大喊着,“诶!他们跑了!快追上去!”
柳凭风听见了这熟悉聒噪的声音,下意识想堵住耳朵。
他身上还有前些日子的廷杖留下的伤,这大刀阔斧的挥刀,扯着本就没好全的伤口,他后头一片火辣辣的疼。
柳凭风放刀撑着地,走向了倒地的那名刺客。他正蹲下来想要卸掉他的下颌,谁想那刺客早就服毒自尽了。
刺客一身夜行衣,还有这行云流水的刀法。柳凭风从他身上搜出一个铜牌,夜里看不清楚字,他将铜牌收到了怀里。
余然瞥见那熟悉的身影,晦暗中熟悉的刀光,朝自己走来的柳凭风犹如鬼魅,他心虚地往后缩了缩。
柳凭风走道余然的面前,他冷眼在锦被上趴着的人,染着血的刀背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朝他笑了笑...
他说:“好久不见,殿下。”
余然磕磕巴巴,“好久…好久不见呀…柳大人....”
东宫起风了,浓云散了。
承乾殿内太子遭遇了来路不明黑衣人的刺杀,柳念青从楠木屏风后出来,解决了刺客。
刺客服毒自尽了,她从刺客身上搜出了铜牌,上面明晃晃刻着大同二字。
柳念青将令牌递给了太子,笑着揶揄道:“如今的刺客都这么笨吗,来刺杀都喜欢自报家门。”
尚且还在屏风后待着的西川,眸色一暗。
好一招祸水东引。
萧知临似乎并不意外见到柳念青,这里藏着的秘密迟早有一天是要被人知道的。
今夜柳念青夜探承乾殿,恰好救了萧知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金陵城里有谁想让太子死,景王还是明安太子余孽。萧知临拿着那块铜牌,他心里清楚,这个答案不重要。
既在其位,必承其重。
若是有人想杀他,他也拦不住,那便看自己气运。
好比今夜,他的气运极好。
萧知临盯着发丝凌乱的柳念青,今日一日未见了。眼前人刚动过手,脸上的胭脂有些晕了,瞧起来倒是又添了几分娇俏。
柳念青看似明媚的脸上挂着寡淡的笑,“殿下还是想想,今夜是谁刺杀吧。”
“贸然刺杀当朝太子,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萧知临收了铜牌,浅笑着问:“你今夜来有何事?”
柳念青不自觉挑了挑眉,她笑意盈盈地看着萧知临,眼底澄澈如一泓清泉,“念青只是想来问问殿下,前朝祝太傅之女,祝卿玉的事。”
她问:“不知殿下想怎么答?”
明亮的烛火下,萧知临坦坦荡荡,他温声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念青眸色一闪,她正欲开口。
门外传来了柳凭风的声音,“锦衣卫千户柳凭风,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
“柳凭风,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
殿外柳凭风笔直地跪在地上,单薄的背脊似乎随时要崩断。夜风吹过他静谧的眉眼,飞鱼类蟒的刺绣被染成了朱红,腰间的佩刀放在了一侧。
大殿的门开了,柳念青站在殿内喊他进来。
“姐姐…”柳凭风眉间的愁云陡然散了,宛如细雨化春风。
“别跪了。”柳念青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身伤还是忍不住蹙眉。
怎么在镇抚司待了这么久,还是学不会伤人不伤己。
柳凭风见柳念青不悦,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他老实地跟在柳念青身后,殿上太子正端坐着。
太子看着脸上还残留着血痕的柳凭风,手指不觉叩击案台,他沉声道:“何事?”
他此前给了柳凭风进出东宫的令牌,让他去查积福巷火器一案。
“殿下。”柳凭风双手行礼低头,吐字清晰,“兵部尚书王闻景,今夜猝发心疾,死了。”
萧知临眉头一跳,“死了?”
“今日臣在镇抚司问过王尚书一些事,但并未用刑便送回府中了。”
柳凭风面不改色娓娓道来,“臣在尚书府旁安插了锦衣卫,可待到入夜不久,尚书府中就传来妇人哭嚎之声,郎中频频进出却回天乏术。”
如此看来王闻景真的是心疾离世,可事情都赶巧了,这让人怎么相信才好。
萧知临沉思了片刻,问道:“你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柳凭风答:“曾在进东宫的路上遇到了刺客,刺客正准备掳走明安太子遗孤。”
“臣受了伤,一时不敌。两人逃走,一人服毒身亡。”
柳凭风将怀里的铜牌双手奉到了太子的面前,萧知临打量着这块铜牌,与方才那块一模一样。
巧,真是巧呀。
萧知临问:“以文,没事吧?”
柳凭风闷声道:“没事,臣方才送那位殿下回暖风阁了,这才来得有些迟了。”
萧知临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他挥手屏退柳凭风,柳凭风低头领命准备退出去。
掩着侧室的楠木屏风,那头似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柳凭风朝那边看去,目光一凝,低声道:“有刺客。”
柳念青看着他目光的方向,暗道不好。
她身形一动,只好追上去拦他过去。若是西川被发现,她红口白牙可解释不清楚。
殿上的萧知临泰然自若地看着,仿佛这一切都有自己无关。
楠木屏风后空无一人,柳凭风顺着路,追到了后头。
后窗半开着,殿外竹影幢幢。
夜风惊起了竹涛,柳凭风站在窗前似有疑虑,跟来的柳念青按住了他。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窗外不见人的踪迹。
柳念青上前拉着柳凭风回去答话,柳凭风却眼尖,发现了她腕上新鲜的齿痕。他心中一紧,急忙问道:“这是谁咬的?!”
柳念青顺手扯过衣袖遮住了手腕,她说起谎来亦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自己闲来无事咬的。”
他问:“真的吗?”
她答:“真的。”
柳凭风不信,但他又不得不信。他跟在柳念青身后任凭她牵着,听话乖巧如孩童。
回到殿前,柳念青对太子轻言道:“我进承乾殿时翻了窗,风吹竹叶的动静太大了。”
“是凭风过于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