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的时候还有星辰点点光芒,等到缪泠开始赶路时就暗沉下去。
护卫都说要下雨:“冼先生怎么说来着,雨带北移,果然跟南方似的,六月雨不停。”
“没有星辰,不代表明日一定下雨。”缪泠纠正道。
他们走得很慢,走一程停一程,好多道路都被阻断,要等斥候从四面八方探路回来选一条最通达的。除非必要,大晚上的就不去开山劈水了。
琼州军晚饭没有敞开吃,而且把所有干粮都留给山寨,已经开始有饥饿声此起彼伏。
缪泠笑道:“多新鲜呀,入琼州军这么久还没饿过吧!”
将士们跟着笑:“这新鲜事还是少一些为妙。”
她好像从来没饿过,最狼狈的一次是初到旻州被大雨困住,但是当时有山民接济,没饿着她这个前村长的侄孙女。
“挨过饿吗?”缪泠闲话般问道。
“诶,当然。”护卫说。
缪泠问:“最饿的一次是什么感觉?”
护卫憨憨地笑:“啥感觉?没感觉了!”
“不生气吗?”缪泠认真地问,“我吃不到好吃的都会生气。”
“自然不能跟三娘比,饿惯了。”护卫笑说,“打从出生就没吃饱过,我娘去给大户人家做奶妈,奶别人家孩子,我就在家里饿得嗷嗷哭。”
缪泠不信:“胡扯,襁褓中的事儿你还记得呢?”
护卫笑着解释:“无需记呀,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我小时候也那样儿。”
“干饿着,不去抢别人的吃的么?”
“抢谁呀?大户人家都有护院,寻常百姓跟我们一样艰难,哪里下得去手?”
缪泠轻轻哦一声,护卫看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问:“三娘也不是没见过灾民,怎得今次好像很困惑?”
“是吗?被你看出来了!”缪泠欢快地说一声,努力让自己兴奋起来,“王荇之说吃了药会懒散和消沉,大概是药物起效。对,我确实不饿。”
这一夜走得特别曲折,中间还遇到野猪。起先以为是埋伏,紧张了一阵,弄清楚后想放信号让山寨来人抓回去宰了吃。
“大难不死必是身手了得。”护卫说,“看这身形矫健,肉肯定紧实好吃。”
“那你扛着上路吧,陛下吃着美味,没准儿赏你一口金锅。”缪泠开玩笑。
将士们以为皇家一切都是黄金打造的,她便学着这个调调起哄。
一路上踩过坑,撞过猪,也算是惊心动魄,但没有遇到敌人。耽搁不多,天明前就赶到了陛下的军营。
早到的那一批琼州兵在营门口迎着,看到缪泠之后像小鸡仔一样聚过来,忧心道:“都是按世子交代的那样跟陛下说,但不知是不是说得不好,陛下竟欲与西部联军讲和。”
护卫怪道:“诶,世子不惊讶吗?”
与缪泠同回的护卫代为回答:“已经知道的。”
缪泠一边走一边把头盔、佩剑和箭囊等取下来,快到大帐时摸一摸刘海,问:“乱吗?”
护卫实话实说:“自然是乱的。”
“那也没办法了。”缪泠笑一笑把武器和防具全都塞给护卫,只从行囊里抽出一本册子带进大帐。
皇上刚醒,三个太监伺候他穿衣裳,缪泠走进去两步又退回来。皇上却说:“进来吧!”
走进去看清了,只有两个太监,还有一个是玲妃。皇上平展着肩膀,玲妃为他整理鬓间的碎发,一根根捋顺了,三根在前七根在后,都有定数都有讲究。
这莫名其妙的讲究劲儿像林焕,不对,应该是林焕像皇上。
林焕不是凭空造出来的,他是他爹生的,他像他爹……
其实皇上也挺臭美,挺自私,挺沽名钓誉一人,跟林焕一模一样。
“赶了一夜路?”皇上问,挺慈爱的一副长辈模样。
“嗯,没遇过事,处置不当,路上就耽搁了。”缪泠一副认罪的模样。
“都出去吧!”皇上冲着玲妃说,暗地里又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
玲妃轻轻地哼一声,但没有更多动作,很乖地跟着太监走出帐篷。把玲妃送走之后,那太监不一会儿又回来了。「都出去吧」这句话只针对玲妃一人。
在卢国公府时玲妃连妾都不是,皇上登基之后就抬作妃,打仗都带着。玲妃比缪泠大不了几岁,从前不给名分是怕落人话柄,被指耽于淫乐,当了皇帝便不再顾忌。
看着很宠爱,原来也就这样。
“开战至今我还没有一天没睡好觉的。”皇上拿腔作势道,“就是夜里偷袭,他们只管把人击退,等到天亮再来禀报。你厉害呢,一回来就要见皇上,想哪时候见就那时候见。太子都没你这般待遇,天未明都得在外头候着。”
缪泠听懂了,立刻认错:“惊扰陛下,臣有罪。”
皇上:“倒也没那么容易惊着。”
太监忙碌地进进出出,抬了两桌早点进来。军营里没什么花样,就是粥、鸡蛋和小菜,皇上吃的也就是这个,相比士兵多两个鸡蛋。
“我不饿。”缪泠着急办正事儿。
“陛下早起要先吃点儿的,不然容易犯头晕。”太监解释着,暗示缪泠配合点儿。
缪泠低下头没做反应,假装没听到。陛下身体有些个什么特殊状况,这不是一个臣子该知道的。
皇上认真吃早点,粥有一点儿烫,吃得吸溜响,难得看他如此不顾形象。缪泠心里好过一些,皇上挺在意她带来的消息,可能确实身体不好,所以要吃饱之后跟她慢慢说道。
皇上看缪泠真的不吃,便抽出两本小册子让太监拿给她,说:“看看吧,解闷儿。”
缪泠接过来,再顺手把自己的册子交给太监,委屈地说:“我知道错了,都有反思的。”
她跟在皇上身边那么久,当然知道这种暗格纹带火漆的册子是什么东西——都是告密的。她预想到这一点,所以路上回来时一停下来写册子。人家告密,她就拿坦白应对,反正她做的事没有什么不能跟皇上说清楚。
册子里的内容很丰富,缪泠杀百姓和水寇都有记录,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写她跟林晟打架。缪泠的册子相反,和林晟的冲突只一笔带过。
看来以后不能随便跟林晟动手,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俩人打一架,别人能写出十朵花。
“看得那样仔细,在想谁告密呢?”皇上问。
“没有的,在学习。”缪泠回答,“好多我没当回事儿,看这写得确实很严重,以后注意。”
皇上不着急翻开缪泠的册子对比,只是关心地询问:“怎么跟百姓动手?不像你的做事风格。可是因为陈颖不在身边,没人拦得住你?”
她没有冲动,不需要别人拦。
缪泠无奈地挠头:“陛下,我没病,处死闹事的百姓是深思熟虑之下做出的决定。”
她想结束这场怪病闹剧,直接戳破谎言:“太爷爷爱胡闹,也是图省事,才说我有病。而且当时陛下未登基,不算欺君。”
皇上竟然不惊讶,温吞地接一句:“我看出来了。”
他面对缪泠时基本上都是保持温柔和蔼的样子,惊讶、生气、着急等等表情都不常有,好像一切在他掌握之中,波澜不惊。他可能真的早就看出来,也可能没有,但他一定会表现得先知先觉一般。
“不装病,是要做皇家儿媳了吗?”皇上问。
缪泠没有说话,连表情变化也不大。面对这种天大的好事,不说谢恩,就是婉拒的意思。
皇上看懂的,叹一口气:“晟儿很喜欢你,你若不肯,我也不会让你嫁去别人家。这样说你能明白吗?我做皇上了,这点事都不能为家人争取,这皇位也没什么意思。”
他说话还是很温柔的样子,不凶。
缪泠应一声好,还自己补足约束条件:“不嫁的,也不招赘,不养小情人。”
皇上听着满意了,缓缓笑开:“不过分难为你的,再给晟儿两年时间。你现在也还小,耽误两年不妨事儿。”
两年三年她都无所谓,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皇上说什么她都应着,就现在这个时间点,旁的事情都不值得展开讨论。她就希望皇上吃快点儿,然后听她说正事。
皇上明明很想知道她带回来什么消息,否则不会让她进大帐,但就是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林焕做事也这调调,明明很想杀她,私底下小动作不断,但表面上云淡风轻,闹得好像是她孩子气爱计较不肯冰释前嫌。
她觉得林焕讨厌,根本不想跟他打交道,但眼前这人就还能忍受,可能因为他是皇上,又是长辈。年纪大了嘛,固执一些,可笑一些,应该被谅解。
“陛下,我着急。”缪泠忍不住催促,但还记得拍马屁,“我知道陛下定有良策,可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就急嘛!”
皇上终于肯「吃饱」了,抹一抹嘴,洗一洗手,还喝一碗茶漱漱口。
“你都打探到什么?”皇上终于开口问道。
……
马博果然「言而无信」地回去找卯州王,谈和的时候跟在卯州王身边。看到缪泠便过来拱手行礼,有致歉之意。
缪泠就当他是道歉了,大方地说:“没关系,和谈之后就是一家人。”
马博笑笑没接话,和谈还没开始,不能泄露己方的底牌。
他换一个话题问自己关心的事儿:“如果那天晚上我坚持不用迷药,你们是不是就发现不了巨木人的秘密?”
“不用药打不过琼州军啊!”
“我就死在那儿。”
缪泠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值得。”
马博不服气,她便继续打击道:“以卯州的经济和文化,统治不了京城,趁早放弃吧!”
卯州称霸,是连王荇之都要站出来反抗的程度,因为不想被卯州的经济和文化拖得倒退。若论得益,卯州王胜她一样能跟着师父混在皇权左右,不见得比呆在皇后身边差。
马博哼一声:“你们的文化就是惺惺作态,难道你不后悔没杀掉我吗?”
他这人心智不成熟,被缪泠抓住的时候就觉得卯州完了,为了卯州好赶紧交代一切让战事早些结束。回去之后受到新计划的鼓舞,立刻变得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仿佛卯州铁蹄已经平定江山。
慕容映确实很能蛊惑人心,能让京城附近的百姓向着西部联军,又能三言两语帮马博树立信心。这人有点儿意思,想见。
想见便很快如愿,慕容映跟着卯州王一同前来议和。挺普通的一个人,若是平常擦身而过都不会多看两眼的那种。他们特别真诚,直接来到朝廷军军营里,而且带的士兵不多。
卯州王竟然行跪礼,口中喊的是「陛下」。乌孙国也派了使者过来,同样行跪礼。皇上挺惊讶,赶紧让他们起来。
皇上改革称谓的同时也废除一些旧礼,跪礼基本已经不用,双手平举手掌交叠,以首扣掌背就算是大礼了。很严肃的大典上百官才会行跪礼,还有一种情况是认罪,譬如缪泠认错的时候就扑通扑通下跪。
卯州王态度特别好,自责当初攻占京城,但推脱是受了张星皇后的蛊惑。攻占京城之后发现赖大运确实无能,因此他便有些膨胀起来,有了称帝之心。如今陛下登基,他是愿意俯首称臣的。
乌孙使者则把自己撇干净,大尚皇室向他们借兵平叛,所以他们出兵。当初联姻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所以,乌孙没有错。
攻下京城之后张星皇后却死了,没人向乌孙支付承诺的军费,所以他们留下来讨债。
谁当皇帝都可以,把帐结了。乌孙出兵这么久,又死伤无数。
后来卯州王又提出有条件退兵和归顺,要朝廷对卯州的灾后重建出资出力。建成什么样都已经拟好标准,民舍什么质量,街道扩建多宽,一切都跟中原接轨。
管用带着官员一项一项反驳,卯州王要十分,他就对半砍再扣三分,最后满足一两成。
和谈过程枯燥、冗长,双方虽然分歧大,但并不大吵大闹,因为都知道重头戏不在这里。管用平常说话幽默,这时候也不卖弄,特别严肃,语调没什么起伏。
缪泠连续奔波好久,昨天又一夜没睡,在这样的环境里便很快变得昏昏沉沉。
管用不着痕迹地拽她一下,脸朝着众人说:“已是饷午,我们双方都疲累,用过午饭再继续吧!”
等散场之后,他拉着缪泠问:“可是生病了?”
朝四周看一圈,担忧道:“怎么清荷与张进都没跟着,要给你派两个人吗?”
缪泠摇摇头:“我去睡会儿就好了,反正也不饿。”
管用好像没听见,拉着缪泠继续讨论和谈的事儿,这时候又不关心她的身体了。
他说:“卯州王有备而来,资料做得详实,和谈之举恐怕不是临时起意。”
缪泠:“我也发现了。”这句话学得是皇上的语气。
说完就回营帐睡觉,实在坚持不住,不能提供有价值的分析。
走到床前才想起尚未沐浴,不上床了,在桌案上趴着眯一会儿。陛下登基,但乌城军的装备还没有升级,仍然是过去的破破烂烂,帐篷里有一股浓烈的霉臭味。
缪泠初时嫌弃,后来竟然在这气味里安心睡去。
睡得又深又浅,很多从前的事儿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
第一次逃难,满心忐忑。
毫无经验的她带着母亲、表姐和弟弟,小小年纪一拖三!
第一次跟林晟亲吻,兵荒马乱。
当时他生病躺着,她看着有一点心疼,有一点担心,但更多的是觉得放松。林晟总让她觉得压迫感很强,那时候他一副虚弱的样子,难得没有攻击性。
她在榻边呆着说一些闲话,不管林晟说什么她都要挑语病,故意逗他。林晟不经逗,说不赢就扑过来亲。
她不讨厌林晟,但知道这样不对,哪能随便亲!她把匕首亮出来,培忻吓得不轻,夸张地扑在林晟身上想挡刀……
帐篷内外安安静静,士兵巡逻经过时轻手轻脚。她不愿意醒,也没有人吵醒她,但这梦却是做不下去了。她抬头看一眼,觉得光线暗淡得过分,便扬声问道:“什么时辰?”
护卫立刻掀开门帘进来,回道:“已是申时末。”
他说「已」,显然是觉得缪泠睡太久。
“陛下没找我吗?”
“陛下说不让打扰世子休息。”
缪泠伸一个懒腰,她竟然仍然不觉得饿。
管用大概是派人时刻盯着的,缪泠刚醒不久他就来了。他一脸疲惫,但掩不住的喜悦之情,想是和谈占上风了。
“果然是今晚设宴呢,明日卯州军便撤出京城。”管用担忧地说,“卯州王慕名想看双绸舞,你会跳,是吗?”
《双绸舞倾倒新州》这首讽刺诗流传得广,真是另一种程度的天下闻名。
“好久没练了。”缪泠说。
“不打紧,跟陛下说一声回绝便是。”管用道。
缪泠摇摇头:“可以跳的,我练一练熟悉一下就好。”
正事敲定,管用终于想起来再次关心道:“你身体还好吗?想吃点儿什么?”
他跟王荇之一样是真心喜欢并爱护缪泠的,但这喜欢参杂许多人情世故,是因为缪泠美好又地位高才变得喜欢。喜欢里掺着杂质,爱护之情也变得断断续续,喝醉断片似的,想起来关心一下,再想起来再关心一下。
“不吃,想沐浴。”
“诶,诶!”
管用胡乱应着,踉踉跄跄走出去,过了会儿便有太监进来张罗。他年纪不小,孩子都三岁了,听见「沐浴」俩字还能惊慌?
男人,好奇怪的东西!
缪泠还不懂,男子对于贵妃公主等等会有一种类似于对神女的幻想,缪泠也被归在这一列。
……
琼州军战事少,娱乐活动多,除非情况特殊,节日里都有设宴。以前常辛爱热闹爱张罗,总是把每一次活动办得快快乐乐。活动过后军队更加积极和团结,缪泠便很支持他闹腾。
缪泠会跟将士们一起庆祝,有时候起舞,有时候抚琴,更多是赋诗一首。她知道卯州王点名看她跳舞有点儿贬低的意思,但她觉得无所谓。
巨木人谎言被破,卯州王记仇了,还是小心眼儿。
护卫跟她一起献舞,从前也一起跳过的,排一下队形就行。那么大场地一个人跳舞会显得干巴巴,照顾不到所有观众。
缪泠排得认真,护卫笑说:“又没人真心看我们跳舞。”
缪泠:“不行给老师丢脸,以后同行问老师,听说世子跳舞是你教的,老师脸上无光。”
演武场改作临时的宴会场所,四周围着屏风,中间烧着篝火。篝火不是地上一堆,而是把柴火放在一口铁锅里,铁锅架起来一人高。
让琼州军来布置都不至于这么简陋,乌城其实也挺落后。
西部联军和乌孙使者在火光中走来,长相、衣着和步伐倒是跟这些铁锅相映着异常和谐。不难看,甚至有点儿飒爽粗犷的帅气。
两军都没什么吃的了,无论东西方向运粮到这里都不容易,只能尽量多运一些主食。厨师极尽智慧做出一些素鸡、素鸭,军中最富足的便是小麦和面粉,所有美食都是在此基础上千变万化。
没啥好吃的,不一会儿马博就起哄着要看缪泠跳舞,眼神可得意,好像已经把缪泠按在地上肆意羞辱。
缪泠没应声,管用出面安排着先听一场演奏。表演的是战歌,四面大鼓咚咚咚,气势特别震撼,仿佛身临战场,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
真正面对厮杀时,缪泠都没这么紧张,还是艺术高于现实了,更能带动情绪。
战歌停,又演一出参军戏。参军戏就是戏参军,其中一人扮演参军,其他演员都去戏弄他。滑稽调笑为主,内容不固定,今夜就临场发挥加了一些消遣卯州王的台词,说什么黄粱一梦,楚怀王做白日梦。
说到黄粱一梦时还好,再说白日梦时加了很多巫山云雨。将士们更爱听后半段,笑得放肆。
缪泠不爱听,起身去一旁准备,背对着舞台再练习一遍甩绸。
侍卫好笑地鼓励她:“世子,别紧张,好看的。”
她没紧张,练一练热身而已。
“那你一会儿要大声喝彩!”缪泠笑着回应。
“我们不能转身的。”侍卫说。
参军戏结束,缪泠便带着舞伴上台。没有好看的舞衣,一身戎装搭配双绸,像一根长枪绑着红缨,杠杠的,亮眼的。
马博带头起哄喊一声「好」,闹场子似的。
缪泠没见过段姬的双绸舞,回来时倒听老师说起过,可能是同行相轻,老师把段姬贬得一无是处,反正祖师三代皆混子的意思。
不管实情如何,段姬的双绸舞如今是天底下最出名的。缪泠没见过,无从比较,便只管跳出自己的水平。
其实她挺喜欢跳舞,每一步每一个眼神都是排练好的,舞台上每一个未来都是确定的,不会感到迷茫和无所适从。绸缎甩到哪里眼神就转到哪里,前面站着谁就冲他笑一笑。
观众就是观众,不必费心去分辨他是个好观众,还是坏观众。
努力感染每一个人,若感染不了,可能技艺不精,也可能他是木头转世。
她快乐,时间便过得特别快,一曲舞罢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缪泠退场之后,司仪说琼州百戏出名,正好琼州军中有人学过,便让西部联军「见识见识」。司仪说话挺不客气,弄得西部联军不得不气愤一下,总得有个态度。
西部联军在等时机,朝廷也知道他们在等时机,双方便毫无默契地拉扯起来。
还得怪卯州王小气,这种重要的时刻惦记缪泠做什么?想让缪泠出丑,结果朝廷直接塞四个节目,把他们的节奏全打乱,都不用费心另找借口。
百戏表演里没有琼州军,但西部联军分辨不出来,军装一脱对他们来说都是中原人,面部轮廓饱满,眼睛圆,看起来人畜无害。
其实这一段「欺骗」没什么实际作用,就是自己过瘾。看啊,西部联军真好骗!骗过这一次,心里便更加自信,对之后的重头戏更有把握。
百戏表演内容丰富,半个时辰不重样。西部联军坐不住了,站起来喝倒彩。司仪说接下来表演断头术,要是觉得没意思就上台挑战。
两张特制的带托盘的椅子搬上台,司仪让西部联军先选。等对方选定,一位百戏演员走到另一张椅子后面,把脑袋搁在托盘上,同伴手起刀落就把他脑袋砍下来。
司仪抬手做个请势,让西部联军效仿。
脑袋掉下来,但光秃秃的颈部没出血,显然不是真砍头。是个把戏,但这把戏西部联军不会。
司仪笑道:“兄弟伙还是适合做个观众嘛!”
这把戏并不高明,按说慕容映肯定知道其中原理,但他没有出手。缪泠对他更加好奇了,猜测今夜他会孤注一掷,还是悬崖勒马。
百戏又继续表演两刻钟之后终于把舞台交给西部联军,看得出来对方上台时有一些犹豫。
缪泠突然有点儿不忍心,好像看着一群小兽在陷阱里做无用的扑腾。
西部联军的表演形式简单,就是各种喷火加蹦蹦跳跳。掌心摸了药水,吹一口气燃起火,两条腿抬起来像青蛙,带着火蹦跶一圈。
其中一人装扮夸张,头上插满羽毛,脸上抹得五颜六色,站在人群最中央领舞。但他舞姿并不出众,甚至异常笨拙。
偶然一阵微风过,近处四面火盆全灭,仅留陛下对面一处亮着。舞台上的表演继续,演员们嘴里齐声喊着:“火、火、火。”然后将领舞之人举起来,叠罗汉似的,领舞被叠高到第三层。
与此同时,陛下身后的屏风倒下,蹿出来一头朱厌。这怪兽身型如健硕的猿猴,头白脚红,面露凶相,书上画得什么样,他就长什么样儿。
“还是书里好看,走出来有点儿憨憨的。”管用说。
“这是研究过中原文化的,可惜没研究透。”缪泠评价道,“朱厌有兵燹之兆,用它骂人挺合适。但陛下更像狻猊,喜静不喜动,兽群以它为尊,它饥饿时兽群自动走到面前供它进食。”
管用想拦,但又不敢上手,只好走到她面前用半边肩膀挡着,仿佛这样一来她的说话声就不会传出去。
缪泠哼一声:“我又没说坏话,就是陛下问起也不怕。”
按西部联军的计划,朱厌一出就应该引起军中大乱,特别是皇上身边没人敢靠近,事先埋伏好的杀手就能伺机而动,事后可以推给鬼神天意。
事情发生在朝廷军大营,总不能赖到他们头上。赖也无妨,就当他们能驱鬼神,卯州王是天命所归。
陛下身边没乱,杀手也没动,无事发生一般。
事先埋伏好的琼州军出动了,两箭射向舞台上领舞之人。他们自信,没有万箭齐发,但也保守,多射一箭以作保险。
两箭都中了。
叠罗汉倒了。
领舞像个稻草人,直挺挺地摔下来。
西部联军再次坐不住,但是站起来一个便被射杀一个。琼州军或许别的项目不是顶尖的,但射箭一项放眼宇内必是第一等,毕竟主帅缪泠就是凭这个出名。
将士敬佩缪泠,便爱模仿她,向她看齐。
缪泠和管用这一群文官一起被安排在角落,身边有朝廷军重重把守。离舞台有些远,视线也被阻拦,只能隐约看到一位将军上台将领舞提起来,提起来之后掉落一个小孩和一颗透明的大圆球。
他行动笨拙,是因为表演服下藏着两部分,一部分是人,一部分是球。
西部联军的设计精巧,但破解之后就显得有点儿小儿科。说到底还是皮影戏那一套,只是光线不直接打在幕布上,而是经过圆球折射放大数倍之后可以在空气湿润时于空中浮现。
今日虽然无雨,但空中潮得很。海市蜃楼的巨木人是这么来的,朱厌也是这么来的。
慕容映一招鲜吃遍天,都不曾想着换个花样,终于栽个大跟头。又因为今日「变戏法」的最佳时机被动错过,这个朱厌看起来像个赝品,震撼度大打折扣。
皇上仍在高位上安坐,没有惊慌,更没有弄个傀儡替他冒险。对于这一点,缪泠倒是挺佩服,明知危险仍然直面危险。他就是躲了也没人会对他失望,更不敢非议。
皇上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足够自信和勇敢。
可能这就是偏爱吧,但凡他有一分好,就可以再支持一百年。
皇上没有为难卯州王,直说他被慕容映骗了,慕容映是朝廷的叛徒。
皇上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收复京城,收服卯州王——和谈之后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一切皆在掌握中,实在没必要再作计较,卯州这块地方又不是不想要了。
摆在卯州王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跟慕容映割席,二是跟慕容映一起下大狱。
朝廷势大,他还深入「敌营」,本就没有退路。
缪泠好奇地探头看,想看慕容映是什么心情,想看卯州王纠结的样子。慕容映要被推出来牺牲了,他恨不恨?卯州王不但要失去一个朋友,从此也与帝位无缘,他会不会想死了算了?
以太子的小气反推皇上性情,卯州王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两个侍卫默契地挨近些堵住缝隙,不让缪泠看。皇上身边的侍卫都是高门子弟中挑选,他们并不惧怕缪泠,但保护她是皇上特意交代的,毕竟琼州军都被借走了。
“世子,还不太平。”侍卫说。
“千牛备身是不是?”缪泠气呼呼道,“你们还缺一个备身郎将,回头就跟陛下说让我当!”
“左千牛缺,我们不缺。”
“把你们的郎将调过去!”
管用好笑的出声劝着:“别让他们有准备,等以后我们真当上了再打他个措手不及。”
管用的官职不大,但因为内史令年迈,对他悉心培养隐隐有作为接班人之意,所以地位超然。但是缪泠没大没小地闹着他:“说什么以后,你竟然不帮我?你现在不帮腔令我不痛快,我就生气闯祸,我闯祸了陛下还是让你来收拾残局,你累不累啊?”
管用果然被「威胁」,对侍卫说:“就让世子看一眼。”
场上瞬息万变,表演者已经尽数死在台上,刺杀皇帝被处死没什么问题,但主谋和主使都还好端端活着,这就有点儿讽刺。
卯州王已经决定出卖慕容映,他跪着,但慕容映站着。慕容映仍然没什么表情,一副看破生死的样子。士兵把他押走,他也不反抗,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有,他理应巧舌如簧。
一位将军曲曲折折跑过来找管用,说:“乌孙军队盗墓,是否立刻报告陛下?”
缪泠觉得脑袋嗡嗡的,骂道:“什么鬼东西!”
细想能理解,来一趟京城什么好处都没捞着,明天就退兵了,可不得稍带点儿东西回去。
“你在这儿看着,我先去拦截他们。”缪泠左右看一眼琼州军都不在身边,便说,“我去北边大营调老爹的兵,反正顺路。”
这边的事情没了结,大军还是不动为好,而且万一是个调虎离山之计呢!
管用想拦,但缪泠不给机会。她好歹是个武将,若她不愿意,管用根本拦不住。
“快跟去啊!”管用急得跟侍卫挥手,赶鸭子似的。
缪泠突然停下来,交代管用:“你跟陛下求情,一定留着慕容映一条命,我还有话问他。”
管用吐槽:“你操心的事儿多嘞!”
已经夜深,今天比昨天更加不见星辰。缪泠一边跑一边随便牵一匹马,马也不是她的马,刀也不是她的刀,哪哪儿都不舒服。
侍卫们好像故意跟她较劲,一边骑马一边玩花活,身体随着马背起伏而起起落落,拱起时像风筝似的要飞远,落下时像宝剑入鞘,干净利落。
缪泠不敢玩,她不知道这匹马是什么习性。
“天黑,看不见!”她赌气道。
侍卫不客气,大声嘲笑:“世子马术不精啊!”
缪泠无法反驳,甚至不能骂他们整花活耽误事儿,因为人家确实不比她慢。
北营一早得到盗墓的消息,但因为今夜情况特殊不敢贸然行动,怕坏了陛下的安排。缪泠赶过来说要去打架,周非便带头欢呼一声。
老爹谨慎,问:“陛下的命令?”
他太了解女儿,陛下有令她肯定不会一个人过来。她可会狐假虎威,而且也不爱做以少胜多的难事。
“反正琼州军听我的。”缪泠说。
“是!”周非欢快地应一声。
老爹毕竟做了这么多年京官,立刻训斥道:“胡言乱语!”
琼州军进仓州时就只有三千人,出战这么久难免伤亡,如今加上先登军也凑不满三千。乌孙军虽是盗墓,不是什么正经活动,但出一趟城人数肯定不会少。
不足三千也能打,可能优势小一些。
“借我点儿呗!”缪泠撒娇。
“出兵须得陛下手谕。”老爹坚持。
“口谕行不行?”
“你敢假传圣旨?”
“我不管,太奶奶的墓也在北边,信不信太爷爷打你!”缪泠撂下狠话便不再耽搁,挥挥手让周非点完兵先走,她继续说道,“反正我就是单枪匹马也要去拦着的,百善孝为先。陛下现在是没空,他一会儿知道了自然是支持我的。”
皇陵也在北边,将士之所以犹豫着不上报陛下,就是因为公然上报之后便没有转圜的余地,百善孝为先,陛下不能不出兵,可万一是个陷阱呢?
西部联军不应该没有后招。
缪泠虽然冲动,但也是有考虑。她成功就等于陛下成功,失败则是自己一个人莽撞,她挺愿意替陛下分忧。
琼州军跑得没影,连队尾都看不见了,缪侍郎才叹一口气,指派五千人去接应。大部队仍然不动,坚守北营是他职责所在,进攻时做陛下的先锋,防守时做陛下的侧应。
他跟缪泠不一样,不像她可以冲动。十几年壮志难酬,他很珍惜这次带兵的机会。
缪泠赶到的时候,盗墓已经进行好一会儿,棺木撬开,尸骸随地乱扔。此举本就罪不可恕,何况令她联想起常辛,更加怒火中烧。
上次在樱州,众人怕她疯狂报复,都很努力淡化这件事,连看都不让她看一眼。
那时候陈颖特别怕她屠城,毕竟樱州百姓无辜,樱州军也不是尽数参与。若是屠城,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别人不会问什么原因,只会认定信武侯府也搞屠城。
缪泠突然觉得「屠城」也不是很难理解,打得久仇恨结得深,就是这样的结果。
她确实有一瞬间想要外婆一家陪葬,想要樱州陪葬。那么龌蹉,本来就不配活着啊!
乌孙军只想捞财富,不想战斗,缪泠只带三千人他们也望风逃。
缪泠却不打算善罢甘休,转头对侍卫说:“你们往回走,遇到老爹的援兵带去守在城门外,今夜一个也不放他们回去!”
樱州是大尚子民不能乱杀,乌孙总是敌人了吧!
侍卫说:“援兵?哪有?”
缪泠:“没有的话我就不认这个爹了,快去!”
周非这边也不剩多少弓箭,便挑选一批口技厉害的士兵骑马跑在前头,各个都能模仿羽箭破空的声音,还有一种唢呐形状的工具可以定向扩音。弓箭射一轮,口技表演三五轮。
缪泠不知情,有一次跑到口技前头,被吓得差点儿跌下马,马也吓得不轻。
周非还很得意:“是不是很厉害?”
缪泠捧场道:“你会吗?改天教我。”
周非炫耀完便开始诉苦:“没打过这么艰难的仗,有十成力气,但不让你使劲。我们眼看打赢了,缪侍郎又把我们叫回来,可能是不让跑到乌城军前头。那么好的局面,乌城军上去之后咔咔送人头,睁大眼睛都没看明白他们怎么死的。”
缪泠明白,北营和东营分开管理,老爹治下严谨,慕容映又对老爹的路数不熟悉,因此他安插的奸细渗透不到北营,所以北营不曾持续受到致幻药物的影响。
“不许抱怨,听主将的。”缪泠说完觉得有漏洞,补充道,“若是让你咔咔送人头,就不听。”
周非笑得一脸开怀,好像是小孩子找到靠山,所有委屈得到安慰。
“还是我们在琼州快活,只要是对的事,只管猛得向前冲。”没听到缪泠回应,他立刻改口,“京城也好,毕竟是京城嘛!”
缪泠却已经转移注意力,说:“乌孙军跑不动了,黄金都扔在路边。”
特别闪亮的一个黄金凤冠卧在草丛里,理论上也没多少重量。
周非说:“故意扔这种亮闪闪的,体积大的,可能等着我们去捡。”
琼州军见识过好东西,对这些根本没兴趣。马蹄一扬,没踩,绕过去了!
乌孙军这一次盗墓可以说是倾巢出动,四五千人散开同时盗掘。野心大,一块墓地都不想落下,想着一夜盗尽。其实他们若是一开始就摆阵应战,至少能跟缪泠打得有来有回。但现在没机会了,队型被冲散,信心也被冲垮。
卯州王的后招可能很简单,就想着皇上的大军去追击乌孙军,然后他趁乱脱身。因为侍卫带着老爹的援军刚到东北城门,便有卯州军冲出来。
他们原先以为这是去接应盗墓的乌孙军,怕缪泠那边不敌,便死死拦着。结果他们不往北突围,而是想向东奔去。
向东就向东吧,把敌军一片片分开,这形势特别好!
缪泠追了半宿,最大的挑战是她饿了。饿意像一面巨鼓砸过来,嗡嗡的,全身像个空谷,每一寸都是回响。
“三娘?”周非看出不对劲。
“我饿。”缪泠说。
周非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身上有一些干粮,但贼难吃,土疙瘩一块。
“我什么都吃。”缪泠说。
乌孙军特别能跑,琼州军追击大半夜竟然把人给追丢了。大军只得停下来,派出斥候四处打探。
琼州军气得骂骂咧咧:
“别叫乌孙了,叫猢狲吧!”
“有本事一路跑回老家去!”
“妈的乌孙贱种,欠教化。”
骂了半天想起缪泠在,赶紧收声。其实他们跟其他军人没什么两样,情绪激动时满嘴脏话,以前碍着缪泠,所以多有收敛。
主帅不喜欢这作派,当然要改。
缪泠现在不确定了,也许说两句脏话没什么要紧。人嘛,总是要发泄的,何况战争压力这么大。她都想屠城呢,骂两句脏话怎么了?也许骂两句脏话发泄完,就不想屠城了。
她有悲痛,别人何尝没有?谁没失去过几个战友?
“乌城军的干粮太他妈难吃,嚼吃两口连太阳穴都是疼的。”缪泠说完不觉得爽,疑问道,“为啥要说他妈的?他爹的难吃!他奶奶的难吃!他弟弟的难吃!”
她问周非要水喝,周非犹犹豫豫地不肯给。她马上懂了:“你竟然偷偷装酒喝!”
“不是不是,是药酒!”周非连连摆手,狡辩道,“我不是腰疼嘛!”
“我看你是皮痒!”缪泠生气。
这才几天,她觉得琼州军都快不是她的琼州军了,陌生得很。可能一向如此,只是从前哄着她玩。
斥候来报:“乌孙军折返东面,可能想迂回从东北门回城。”
缪泠思考片刻,坚定地说:“不会,他们是想引开我们,然后叫开北门进城。”
“乌城军几乎尽数出城,引来追兵,京城守军未必肯开城门。所以保险起见,他们想先把追兵甩掉。”
“如此我们哪儿也不去了,在北城门外守株待兔。”
缪泠说什么,琼州军就信什么,这一点倒是跟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