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彦和林崖发现秦萧萧不在身旁的时候，秦萧萧已经离开了西偏院。与许彦预想的不同，秦萧萧没有离开光王府，她听说宫中有人来传旨的消息，趁着许、林二人没有注意，悄然从偏院走出赶去前院，想要瞧瞧宫中来人是谁。
光王府有的是热闹，秦萧萧却没有闲心瞧热闹，她想趁着宫里来人的当口，将王阆兮平安的消息传回宫中。
回京以来，不管去到哪里，秦萧萧一直随身带着一方绣帕，以备不时之需。她走到人声鼎沸的前院，先看到了人群中被簇拥得无处可逃的李牧，再一眼，看到了被冷落在一旁的传旨内侍韦十端。
韦十端与李牧装着十分生疏的样子，虽然两人站得不算太远，但是韦十端就静静地站在边上看着李牧手忙脚乱地应对乱局，没有出言相劝，更没有出手相帮。他牢记着自己作为一名传旨内侍的使命，传完圣旨，将旨意交给王府中人好生供奉，就是他此来光王府的所有任务。
李牧和韦十端各有主意，奈何其他人不知他们的心思。王府众人此时已被从天而降的立储旨意砸晕了脑袋，互相奔走庆贺，完全没有人想到要去安置韦十端和他手里的圣旨。
秦萧萧恰到好处地在后头露出了半个身子，足够让韦十端看见而不会使李牧发现。韦十端本就在四处张望，搜寻光王府机灵点的侍从带他去将圣旨放好交差，眼尖的他一眼认出了这个与李牧关系匪浅的女子，他更知道，她有事要和他说——不能让李牧知道的事情。
留给韦十端选择的时间不多了，他得在李牧没有发现秦萧萧之前离开这里。他信手拦住了一名低头看路的侍女，说明情由。侍女显然对宫中规矩并不熟悉，张皇着领着韦十端往南面走。
走岔了五条路，多绕了六个弯，七拐八拐的，到底是走到了供奉宫中赏赐的地方——承天阁。到都到了，韦十端却不打算进去，将圣旨递给那名诚惶诚恐的侍女，由她放入阁中敬奉。
侍女前脚走入阁中，后脚秦萧萧就悄无声息地现了身，她走到韦十端身旁，不由分说地将一方绣着白瓣黄蕊兰花的帕子塞到他手里，然后身姿矫健地走过他身边，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等到侍女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韦十端闲闲地站在树下发呆，出神地望着天上不知飞向何处的燕雀，仿佛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只做了抬头望天这一件事。
至于秦萧萧，她有她的方向，她有她的归处。
“萧萧老大？”秦萧萧想要避着人离开光王府的时候，不想林崖在边上叫住了她。
林崖还是老样子，没能发觉秦萧萧想要离府的打算，一心以为她是来找李牧的，“王爷适才看见有个像你的身影走过，猜想你是来见他的，现下王爷身边被那些没有干系的人围着脱不开身，特地让我过来寻你，请你去书房略坐一坐，等他打发了那些道喜的人就来见你。”
林崖既喜且乐地说与秦萧萧，为李牧被册为皇太叔一事的尘埃落定，为秦萧萧这位故人的重逢，他总是欣然的，总是坦荡的。
秦萧萧本无意在光王府多待，见李牧和林崖有所误会，并不拆穿。她笑着看向林崖，欣然接受了李牧的安排，去到书房等他。
等待是漫长的，枯燥的等待更是让等待的时间被无限地放大。秦萧萧实在厌倦无谓的等待，就好像在这间不透气的书房里等着它不知何时会来的主人 。
乾坤一剑的心法已经默背过两遍，剑招也在手中过了三轮，门外依然没有传来秦萧萧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她的等待还要继续下去。左右都是等着，秦萧萧踱着小步，将双手抱到胸前，懒懒地打量起李牧的书房来。
李牧的书房还是老样子，书桌上一方砚台、几只紫毫、两瓮腊梅。窗前工整地摆放着一只几案，上面放着一张棋盘，些许黑白棋子。秦萧萧记性好，认出那是李牧苦心孤诣许久的残局。几年过去，黑白二棋各有盈亏，这局棋，依旧胜负未分。
秦萧萧不是十分懂棋，幼时在陆婉的熏陶下学了点皮毛，懂看不懂下。在她看来，原先这局棋，黑棋有八成的赢面，几轮交锋下来，黑子白子如今倒有势均力敌的感觉。
看着这局棋，秦萧萧不由想到，人人都说长安好，可是长安城的人貌似也不比萍水县的大伙聪明到哪儿去。连臭棋篓子瞿县令都知道，一棋一天地，棋里自有它的万千变化。李牧的棋下得这样好，钻研得那么精深，居然没有人疑心过他不是傻子。
这么多人里，其中最傻的当属马一贽了。他对李牧几涉险境全身而退之事毫无怀疑，一力将他扶持上皇太叔之位。此刻他的心里，大概打着挟天子以令群臣的主意吧。
一想到马一贽，秦萧萧就觉得好笑。她从书房的这头走到那头，没发现这儿有什么变化。若说有，就是堂上添了一架庞然大物似的屏风，和这间小而精致的书斋格格不入。
这是一架巨大的屏风，正对门的是它的背面，显然是没有完全做好，反放着摆在这里。秦萧萧绕过屏风走到后头，才发现屏风上罩了层薄纱，将屏风的正面遮挡了起来。这激起了秦萧萧的好奇，她拿住薄纱的一个角，掀起来瞧这幅屏风的庐山真面。
没有人比秦萧萧更熟悉这幅屏风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屏风上栩栩如生地复刻了美人地的山山水水，秦萧萧一眼认出了倚东的伶仃河，靠北的抱燕山，还有一家一户的楼阁，一垄一垄的菜畦。
郑康家的院子门口，懒洋洋地趴着一只大狗，是昔年大黄的模样。深埋心间的记忆霎时间被这幅屏风唤醒，秦萧萧又惊又喜，沉浸在回忆之中，忽略了画中唯一出场的人物。
就在大黄身后的那间屋子里，有一个打扮朴素的乡间少女，腰间别着一柄剑，正坐在矮凳上，剥着地上小山似的堆起来的蚕豆 。
没等秦萧萧注意到屏风上的女子，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秦萧萧连忙放下纱障，走到屏风前，等待李牧推门而入。
“我来迟了，害你久等。”李牧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的意味，还没等他完全进屋，就先向秦萧萧致歉，仿佛秦萧萧不是等了他一刻钟，而是一年乃至十年的时间 。
“皇太叔殿下不怀疑我是郭府派来的细作，还敢约我见面，我在此等上一等，又有何妨？”秦萧萧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说道。
李牧听罢，无奈地摇摇头，知道方才许彦和秦萧萧谈了什么，叹息道：“许彦对你，实在有些误解。”
与长袖善舞的许彦相比，一向深居简出的李牧在有关秦萧萧的事情上要看得清楚许多，他从来没有怀疑秦萧萧会被郭家招徕，这自然是因为李牧相信秦萧萧。不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永和宫变当晚，郭氏必然参与其中，间接导致了秦萧萧一夕之间父死母亡，姐弟离散。
这些年来，秦萧萧对于严子陵尚且穷追不舍，更何况始作俑者郭氏？
“你打算何时对严子陵动手？”李牧问道。
类似的问题，秦萧萧今天已从许彦那里听到过一次，再一次从李牧口中听到，不觉疲累，直接向李牧提问道：“你也想要劝我不杀严子陵？”
一个“也”字，李牧便听出许彦已经劝阻过秦萧萧。然而，他今日找秦萧萧谈的，却不是这件事。
归根结底，永和宫变留给秦萧萧和李牧的伤痛与许彦不同，许彦可以置身事外，以旁观者的口吻轻巧地劝阻秦萧萧推迟找严子陵报仇；李牧对于秦萧萧急于复仇的心情感同身受。
李牧在永和宫变中失去了他的父亲，秦萧萧却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李牧和秦萧萧同样因永和宫变深受其苦，但是李牧无法开口让秦萧萧延缓她复仇的脚步。李牧深知，不受其苦，难知其痛，面对秦萧萧的苦痛，无论他还是许彦都不能指责秦萧萧的任何选择，更不能代替她决定报仇与否。
“萧萧老大，你误会我了。”李牧柔声为自己辩解，“我找你来，是想和你商议，如何在保全你的前提下，助你手刃严子陵。”
李牧说得真挚，秦萧萧听得入神，两人就这样不知谈了多久，李牧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才发觉外面的天空已经暗沉下来，到了掌灯的时辰。
他们居然说了这么多的话，秦萧萧惊了一跳。
他们要说的话竟然已经说完了，李牧暗自叹惋。
有风吹过，将屏风上罩着的纱幔吹开一角，复又拢上。不知何时，秦萧萧的影子落在了屏风上，与画中女子小小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让人恍惚有回到美人地的错觉。
这正是：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