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

    两日里,陈朔一直叫人留意着宋婉的动静,得知她没有收拾行李不说,反而大多时间都呆在母亲的身边,心下更是决定,待阿昱的忌辰一过,立即就将她丢回宋家去。

    她即好说不听,厚脸皮赖着不走,那他也不介意当一回不讲理的粗人。

    隔日一早,宋婉早早起来,外头刚亮起的天,白雾薄薄的一层,好看却也冷。

    她穿好素白的裙衫,乌发间仍是一根银簪,便往陈夫人的院落去。

    陈夫人也刚梳洗完毕,正在用茶,见她来了也叫丫鬟给她一盏,宋婉没喝,同孙姑姑一起去院中安置祭奠的物事了。

    不多时,陈朔过来了,一身墨黑衣袍,头发以银冠整束着,剑眉之下一双眸深邃有神,却似染了深秋的寒意,淡淡的掠了宋婉一眼。

    宋婉想到那夜并不愉快的谈话,今日便是他说的期限,缓缓的转过了眼眸。

    陈朔一进屋,陈夫人便叫赶紧摆饭,还不忘叫身边的丫鬟去给宋婉送一碗燕窝,边道:“婉婉近来忙你弟弟的事,劳心劳力的累的越发瘦了,前日她回家去,她姨娘见了定是极心疼的,趁着这几日她还在家里,我得好好给她补补身子。”

    陈朔见着母亲处处记着那心计深沉的女人,无奈摇了摇头,倒也没说什么,在桌边坐下后,喝了口茶隔着窗子向外看去。

    宋婉正听孙姑姑说话,微微侧着脸颊,眼神专注又干净,再加上那身白衫,还真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清纯赢弱模样。

    她能让母亲那么怜惜,大约有半数的原因,就在她的这张脸上了。

    “来,喝粥。”

    陈夫人一句话,陈朔悄然收回了目光,紧接着就又听陈夫人叹道:“关于婉婉回宋家的事,你也别太着急了,若是刚办完昱儿的忌辰就马不停蹄的叫人走,也显得咱们太刻薄了些,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就再缓些日子吧。”

    陈朔一听这话便皱了眉,他都准备好明日就将人丢回去了,母亲竟又这般说,真要依了她的,怕真是要如了那女人的愿,得两年后才能瞧见那女人走人了。

    他想着,便开口道:“母亲,你处处为她考虑是好意,可万一人家家里人不这么想呢?你迟迟不放人回去,人家嫡母姨娘是不是还会想,你耽误了人家的好年华呢?”

    陈夫人倒也听进去了,毕竟宋婉已经十七了,女子议亲不容易,少说几月,多则一两年,也的确是日日寸金了。

    想着,便道:“那就不多耽搁她,至多半个月,你送她回家吧。”

    陈朔:“……”

    半个月……他一天都不想等。

    不过一想到前夜里的谈话,今日兴许就能有答复,他便多了点耐心。

    -

    墓地在城外以北的一处山下,过去大概要一个时辰,临行前宋婉婉拒了陈夫人要她同车的好意,同孙姑姑一起在后面的马车上。

    孙姑姑闲不住,还拿了针线来做,宋婉闲来无事,帮她理着绣线,两人小声的说着话。

    待出了北门,马车停了片刻,孙姑姑掀帘去看,边道:“是三姑奶奶和表姑娘。”

    宋婉笑笑没吭声,她在陈家一年,没少见到陈朔的三姑和表妹,更没少听她们阴阳怪气的嘲讽。

    就因为大夫人不肯归还那些聘礼。

    再一想到那些聘礼在这一年间,不知被大夫人挪用多少,她的心里就一阵酸苦。

    陈家人厌恶她,是应该的。

    马车很快又动起来,戚云英坐在陈朔的马车里,边整理裙摆边笑盈盈的说:“表哥,我听我娘说,舅母要在年前为你定下婚事,是真的吗?”

    陈朔身子靠着车壁,长腿屈着,闻言看着她,笑了一声:“真爱打听。”

    戚云英嘻嘻一笑,小声道:“那表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这两年可不少出去赴会,京里各家的姑娘我认识不少呢,你给我透个信儿,回头我也来帮你参详参详!”

    陈朔见她这劲头,不免摇头失笑:“你啊你,有那个闲工夫,还是赶紧绣你的嫁妆吧。”

    戚云英见他不答,轻哼一声小气,却也不再纠缠,转头就拉着陈朔说话下棋了。

    出得城外,马车快了许多,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地方,一行人纷纷下车来。

    山间风大,戚元英系好披风,一侧眸便看到宋婉在不远处,顿时冷哼了一声,回头对陈朔说:“表哥,我一瞧见那宋婉就烦,她什么时候回她宋家?”

    陈朔只道:“别多话了,我们去看你昱表哥。”

    戚元英扁了扁嘴,不再多话乖乖跟上。

    宋婉抱着寒衣,深秋的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冷风裹着她的长发飞卷,她看着不远处一个个墓碑,只觉得手中寒衣越来越重。

    陈家从祖上便是从武,几代之内几十人战死沙场,英烈忠魂之墓,宋婉越靠近,就越压不住心内的愧疚之感。

    不到墓前,陈夫人已经红了眼睛,她先是停在陈昱的墓前,触了触那冰冷的墓碑后,去往陈将军的墓前了。

    陈瑶拉着戚元英一同跟上,陈朔淡淡的看了宋婉一眼也去了。

    宋婉留在陈昱的墓前,蹲下身将墓碑擦过,杂草清理过,才将一应的祭品摆上。

    青烟袅袅飘散,火光在她眼底明亮,她点着元宝纸钱,在心里默念着希望陈昱在那边过的好,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身后一道冷淡的视线,她回头去看,是陈朔。

    他就站在那儿,什么话也没说,只看着她,微微向一侧偏了下头。

    宋婉便心如明镜,起身离开了这儿。

    -

    陈夫人哭着回到陈昱墓前时,寒衣已烧了大半,火光已被风卷的很大,她心伤之极不停的抹着泪,陈瑶在她旁边扶着她,低声的劝慰着。

    陈朔蹲在墓前,默然的将一沓沓纸钱放进火中,忽起一阵狂风,卷着火苗烟灰四处卷,落了许多在几人身上。他便起身,同陈瑶说:“姑姑,风太大了,母亲有头疾吹不得这冷风,你同母亲先回车上。”

    陈瑶点头,挽着陈夫人的手臂将人劝走了。

    寒衣即将烧完,戚元英看了看远处的宋婉,轻声的说:“她做的寒衣,昱哥哥也不知满不满意……可惜我针线太差,不然定要亲手为昱哥哥做一件厚厚的。”

    陈朔看向她红红的眼睛,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你昱哥哥会体谅你的。”

    两人一直等到火光尽灭,再无青烟飘出,才收拾一应祭品准备回去,戚元英都走了好几步,感觉身后没人跟上,才回头去看陈朔,问了句:“表哥,是落下东西了吗?”

    陈朔冲她摆摆手,说:“我再看看这周围,怕烧起来,你先走。”

    “哦,好。”

    戚元英应了一声,顺着满是枯草的小道向前走,不多时便遇上等在道旁的宋婉,她看着宋婉这虚伪做作的一身素白,眼底尽是厌恶,走过去的时候,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过去。

    小道窄,又正是一处斜坡,宋婉本就侧过身让了她,右脚已经站在斜坡处,措不及防被戚元英一撞,脚下突然一崴,一声惊呼,整个人不受控的摔到了斜坡下的深草丛里,双手按下去的那一刻,她痛的瞬间重重的咬紧了牙关。

    杂草丛里长着带刺的植物,此时不知多少刺扎进了她的掌心,痛的她呼吸都在颤抖。

    戚元英看着她狼狈跌倒的样子,快意的冷哼了一声,转头便走了。

    -

    风大的厉害,呼啸着从耳旁刮过,吹打着草叶掠在宋婉的脸上,好像在一下下抽她的耳光。

    她疼的快要落泪,却狠狠咬牙忍着,深吸口气后起身看向疼到颤抖的两只手,几十个小刺深深的嵌在肉里,她忍着疼将能拔的都拔了,血珠瞬间溢出来,一点点的像是在她掌心开花,她拿出帕子慢慢的擦着,不过片刻白色的帕子上便沾满了血迹。

    陈朔走过来时,见宋婉仍站在斜坡下,正想要开口提醒她该走了,却见她似有所觉的回过了身,衣袖缓缓落下。

    也就是她放下手的那一瞬,陈朔看到了她手中来不及握紧的帕子。

    陈朔眼力好,他确定那是血迹无疑,联想起方才看见元英将她撞倒那一刻,眸光不动声色的看向了她摔倒的地方。

    果然,在那片枯黄的杂草中,看见了长着小刺的细枝。

    一切思绪,不过是片刻之间,下一刻他迈开脚步,深眸掠过她一双泛着隐隐水光的眸子,淡声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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