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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才道当时错

    月影缈缈,穿过窗棂落在屋内,流了一地斑驳碎影,灯盏摇曳,将桌前的身影晃乱。

    宋凝初捻着针线,认真缝着衣领处的合欢花,前些日子她整理衣裳,发现这披风竟有几处勾了线。

    烛火将她白皙的面容衬的绯红,低垂的眉目有着说不尽的温柔。

    段如鸿坐在她对面,轻抚着茶杯边缘,“这披风有几年没见你穿了,怎么还留着?”

    “拢共就穿过几次,也没旧,缝补几针便好了。”宋凝初从前颇爱合欢花,衣裳首饰上处处可见,尤其是这件披风,绣工精细,最得她心。

    “你若是喜欢,明日我让人多做几件,何须你亲自动手。”

    宋凝初笑的端庄,却未曾抬眸,“一件衣裳而已,不劳侯爷挂心。”

    这话客气又规矩,段如鸿听着不适,抬眸望她,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却总感觉够不到。

    “那你继续忙,书房还有些公文要处理。”段如鸿起身,目光在她脸上打了几个转,无奈收回。

    茶杯中的茶仍是堪堪一杯,他一口未饮,她这里的茶总是煮的淡,又生着苦味,与从前大不相同。

    宋凝初行礼相送,衣袖却不慎掠过小桌将几册书卷拂落,一本札记从中掉出,翻开的一页写着一行字。

    那札记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页脚已泛着黄,甚至有些发皱。

    段如鸿俯身想捡起,有一双手却比他快。

    宋凝初将那本札记拾起,道:“寻了它几日,没想到竟搁在这小桌上。”

    “这册子看着旧了,该换册新的,不必在这上头节俭。”段如鸿还想说什么,可宋凝初寡淡的神色叫他不忍再看了,便掀了珠帘出门而去。

    宋凝初怔愣,缓缓低下头,这札记看着旧了,其实也不过是三四年的光景。

    自嫁给段如鸿的第一日起,她得空便写札记,大多是些花间小事。

    她翻开其中一页,便有些恍了神。

    今日陪如鸿看书,煮了一壶茶,他说“皎皎心细好学,煮茶的功夫堪比茶铺里的老师傅。”

    大宣十三年九月初五,申时三刻。

    今日做了桂花糕,婆母说味道寡淡,如鸿却很喜欢,又夸我“皎皎之厨艺,胜于满京厨司。”

    大宣十三年九月初九,巳时二刻。

    ……

    如今已是大宣十七年了。

    他不再亲昵的喊她“皎皎”,她也只规矩的唤他侯爷。

    那些赌书消得泼茶香般的时日早在这札记中泛了黄,她有时候回头看,只觉得从前那些岁月如大梦一场,不堪细想。

    “夫人,这札记……奴婢为你收着吧。”一侧的丫鬟抱月走上前,见宋凝初有些伤怀,心中担忧。

    三年前一场变故竟叫夫人换了性子,也与侯爷日渐生分,曾经有过白头之约的夫妻,怎能生疏至此呢。

    第二日,宋凝初坐在小桌前看账簿,抱月掀了珠帘走进来。

    她有些犹豫道:“夫人,东阁的李氏请求见你。”

    “何事?”

    “说是有喜了。”

    宋凝初神色怔愣,而后轻轻点了头。

    那一位李氏她记得很清楚,弹的一手好琴,素爱赏花作赋,是个颇有才情的人,也颇得段如鸿喜欢。

    李月茹请求见宋凝初,是觉得东阁偏湿冷,不宜养胎,便想搬到西厢的暖阁去。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初住处都是婆母定下的,自打三年前她过世后,这家中事大小都归了宋凝初打理。

    李氏被丫鬟搀扶着走了,沉星气恼道:“夫人,这李氏哪里是为着去西厢,分明就是来炫耀她有了身孕。”

    “沉星。”抱月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许多言。

    “府中许久没有喜事了,侯爷一直盼着孩子,如今算是遂愿了。”宋凝初轻笑道,心中却忽而尖锐的痛起来。

    宋凝初曾经也有过孩子,那是侯府的第一个孩子,段如鸿欢喜了许久,每日下了朝便会来寻她,琢磨孩子的名字、猜想孩子的模样,就连日后要穿的衣裳,也早早让人备下。

    只可惜,三年前的那个冬日,府中走了水,火势滔天,她在冲撞中失去了腹中胎儿。

    小产后积郁成疾,未得好好调理,郎中说她很难再有孩子了。

    她忧思过度,病了好些日子,谁也不爱见,清瘦的厉害。

    自从那时起,她与段如鸿便生分了,府中陆续添了些侧夫人,或是婆母相中的,或是他自己喜欢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他到底是让她落了空。

    段如鸿下朝回来听说了李氏有喜的消息果然高兴,听苑中丫鬟说他喜的在房中来回踱步,直念叨着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

    彼时宋凝初坐在窗台小桌前,翻看着府中账本,听到沉星的抱怨只是讥讽一笑,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沉星,将苑中灯笼再挂两盏,侯爷来的时候怕是天都黑了。”

    无论哪位老爷再宠爱哪位夫人,每月十五必定要留宿正妻房中,这是规矩。

    “夫人,你今日起的甚早,只下午小憩了会,这账本一时看不完,明日看也无妨。”抱月端上一杯茶,低声道。

    “若由着我睡去,这家中事谁来打理?”

    “夫人你只顾念着家事,却也不肯多费心在侯爷身上,哪能一直生分下去。”

    抱月低低一声叹息,轻飘飘的却直直刺进宋凝初心中去,疼的她睡意全无。

    窗外夜色渐沉,寒风吹的树枝影乱。

    宋凝初记得,从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段如鸿与她临床对坐,笑谈古今。

    凝着风花雪月的岁月,从他们的眉头掠过,满生情意。

    她与他成婚那晚,他说凝初二字唤着不够亲昵,便为她拟了小字,皎皎。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他从不掩饰对自己的情意,一腔炽热与真诚亲手奉上。

    那时宋凝初也不过十六岁,哪里懂得什么镜花水月,一头扎进他的深情中,谁料经岁月颠簸,竟落得一身伤痕。

    “夫人,侯爷来了。”沉星小跑着闯进屋中,连带着外头的寒意也闯进些许,她惊喜难掩:“竟比往日来的早些。”

    果然外头响起丫鬟们行礼的声音,待那身影迈入,宋凝初也端正的俯身行礼,“见过侯爷。”

    “都起来吧。”

    段如鸿径直走到桌边取了热茶饮,沉星与抱月早便识趣的退下,偌大的屋中只剩下二人。

    宋凝初拾起那账本继续看,两人对坐无语,平添几分尴尬。

    “月茹有喜,你将她挪到西厢了?”段如鸿说道,抬眸看着眼前人,她似乎又清减了不少,连着笑意也一并减去。

    “西厢暖和,适宜养胎。”

    “月茹有了身孕,我却又忍不住想起我们的孩子,下月我陪你去清音寺……”提及二人的伤心事,段如鸿斟酌着用词。

    自从那孩子没了后,宋凝初每月都去清音寺祈福,她供了一盏长明灯,已有三年之久。

    每至月初她便去,段如鸿从前并不陪同,今日说这话,宋凝初想,他大概是觉得她很可怜吧。

    “侯爷事忙,我一人去便足矣。”

    宋凝初觉得桌上的灯烛晃的眼睛疼,便取出剪子将灯芯剪了一截,灯火瞬时暗淡了许多。

    她起身解了外衫便朝着床榻走去,见段如鸿依然坐在桌前,不知道怔怔的想着什么,她又道:“天黑了,侯爷也早些歇下吧。”

    两人躺在床榻上,黑暗中静默无言,夜风吹在窗棂边呼呼作响,门窗分明捂的严实,宋凝初却总感觉屋子里冻的很。

    她一向怕冷,尤其是在那年小产后,身子虚弱,每一年冬天都是辛苦捱过去的。

    段如鸿感觉到她微微瑟缩,低声问她:“可是觉得冷了?”

    他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宋凝初身体僵硬,不侧身面对他,也不刻意推开。

    “瞧着你这几日精气神不大好,可是家中事太累的缘故?”

    “家中事不多,并不费心。”宋凝初闭上眼睛,轻声道:“睡吧,明日还要上朝。”

    身侧的人嗯了一声,而后再没有说话,不久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应是睡得沉了。

    宋凝初缓缓睁开眼睛,水光一片。

    所谓同床异梦,不过如此。

    自打李氏有身孕后,侯府便热闹起来,沉星去打听了才知道,李氏说想听戏,段如鸿便特意请了人来搭戏台子唱戏,下午便开唱。

    沉星冷着一张脸,“不过是有了个身孕,便觉得自己得了多大脸,吃穿用度样样要好,如今还把戏台搬到府里来。”

    宋凝初披着一件外衫,倚靠在临窗的软枕上,认真看着手上的书信。

    “侯爷怜惜她,且随她去吧,左不过是闹几日。”

    抱月递给宋凝初一杯热茶,使了个眼神让沉星下去,她安慰道:“夫人,李氏是一时欢喜的昏了眼,夫人你别往心里去。”

    宋凝初轻笑,“抱月,我何曾对哪位侧室往心里去过。”

    这些年娶的侧室还少吗?她若个个要顾,这阳寿怕是要一折再折了。

    “夫人,你当真不去平阳城了?周公子夫妇可是一直盼着你去。”抱月问道,宋凝初将那书信来回看了几遍,还舍不得放下。

    “必然是要去的,不然婉儿那张牙舞爪的性子可不会放过我。”宋凝初失笑,又轻叹一声,“只是现下府中事多,我想着等李氏生产后再去,能多住几日。”

    她生于平阳城,自小便识得陆婉和□□,后来父亲升迁她来到京城,相隔千里,再想见他们却很难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他们夫妇婚宴上。

    岁月匆匆,那已是两年前的事情。

    陆婉写信来是想请宋凝初去参加孩子周岁宴,她知晓京城距离平阳城山高路远,宋凝初打理候府又忙,便提前三个月写了信来。

    宋凝初算了算时日,等李氏的孩子满月宴后她再动身,正好能赶得上。

    “夫人。”沉星又掀了珠帘进来,脸色却比之前还臭,“那李氏来邀你听戏,就在门外。”

    宋凝初抬眸看向窗外,果然隐约瞧见李氏站在门外,裹着雪白狐裘,倒似入了冬一般。

    “姐姐,戏台子搭好了,月茹听闻你也爱听戏,特来邀姐姐同去,段郎亦在。”

    宋凝初皱起眉头,她这一番话,若是今日她不去,外头又不知道要怎么说嫉恨侧室有孕,自恃正妻之位不屑与侧室相处。

    “想来我也数年不听戏了,便去瞧瞧吧。”

    戏台子搭在侯府偏苑,宋凝初到的时候,发现厅中已坐了不少人,段如鸿高居正位,身侧两个位置都空着。

    宋凝初与李氏俯身行礼。

    段如鸿站起身,却将手递给了宋凝初身后的李氏。

    底下人又开始议论,唯有宋凝初脸色不改,神色淡然的坐在段如鸿右侧。

    好戏开锣,浓妆淡抹的戏子上了戏台。

    这一出戏唱的是杨贵妃得宠,取而代之了宠妃梅妃,台上的杨贵妃娇媚多情,荣宠之上风光的很,全然不似梅妃失宠的凄惨。

    这一次不止沉星,抱月的脸色也拉下去了。

    这戏中含沙射影,可不就是嘲讽着夫人不得宠爱。

    “姐姐,你觉得这一出戏如何?方才择戏的时候,我犹豫的很,还是段郎替我定下。”李氏微微倾身,看向宋凝初。

    “侯爷的眼光自然好。”宋凝初淡淡道,叫人看不出情绪。

    “到底杨贵妃才是唐明皇一生所爱,梅妃恃才傲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君恩消减,不复当年。”李氏挽住段如鸿手臂,娇笑道:“段郎,你说是不是?”

    “好好听戏。”段如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宠溺,李氏不说话了,眼中却有着说不尽的得意。

    宋凝初只当没瞧见。

    一出戏落了幕,宋凝初以打理家事为由离开,沉星仍是忍不住气愤李氏,也抱怨着段如鸿对她的偏爱。

    宋凝初叫她住了嘴,皱眉道:“这府中耳目众多,这些话叫旁人听了,传出去又是风波。”

    “夫人,奴婢陪你走走吧。”抱月示意沉星退下去,搀扶着宋凝初。

    长廊回转,纱帘轻卷,春风将环佩声吹的清脆作响。

    宋凝初站在廊下,微微凝眸。

    “抱月,相彼泉水,载清载浊,而今我终于明白是为何意。”

    这世间从来都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初嫁入侯府时,段如鸿知晓她爱看戏,也在府中搭了戏台子,聘请戏班子来唱戏,那时戏腔婉转,也是那一出杨贵妃。

    段如鸿对她说,“皎皎,我与你便好似唐明皇与杨贵妃,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今日回头看旧时,竟是笑话一场。

    “夫人,李氏有孕侯爷便顺着她,也不过这些时日,你莫要往心里去。”

    “抱月,也许……”宋凝初凄凄一笑,“也许将错就错也很好,是我心有不甘。”

    抱月不解,却也不敢相问。

    李氏怀孕九个月的时候,冬天来了。

    宋凝初确实把李氏照顾的好,吃穿用度都是上品,眼见着她的肚子一日日大了,侯府的人都格外细致小心的伺候。

    “夫人,按照你的吩咐,稳婆和郎中都请好了,已经在府上住下了。”抱月掀开帘子走进来,带着些初冬寒意,她又犹豫了下:“夫人,小厨房炖了燕窝。”

    “横竖下个月才生呢,她那么有本事怎么不自己操持这些,事事要麻烦夫人你。”沉星看着那一蛊燕窝,恼怒道:“还有这燕窝,上品血燕都让她苑里领走了,不过怀个孕,还真把自己当神仙娘娘了。”

    “沉星,你说话越来越口无遮拦了。”宋凝初皱眉,神色不悦。

    沉星不敢再说,脸色犹有气恼,抱月悄悄将拉下去,出了门低声道:“侯爷多看重那李氏,这些日子还未叫你看清楚吗?说话也收敛些。”

    “可是……”沉星气愤,却也知晓自己言语有失,低声道:“我这不是心疼夫人嘛。”

    李氏自从怀孕后便金贵的很,吃穿用度比宋凝初还好,仗着有孕没少暗讽她,骄纵的很。

    偏偏宋凝初恍若不觉一般,对李氏宽容大度,任她如何恣意妄为,从未责备或不悦。

    抱月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担心呢?若是李氏生了个儿子,母凭子贵,日后夫人又该如何立足呢?

    她轻轻推门进去,想宽慰宽慰宋凝初,后者微微一笑,了然道:“我只求个问心无愧,不求其它。”

    “夫人夫人……”忽而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立刻被沉星训了,“瞎叫嚷什么,惊着了夫人你拿什么担待?”

    那传话的丫鬟扑通一声跪下,慌张道:“夫人,李夫人方才摔了一跤,出了好多血……”

    西厢苑内,李氏疼痛难忍,惨叫不止,丫鬟不断的进出,送进去的清水端出来却是血水,个个都神色匆匆。

    宋凝初匆忙走进去,身后跟着郎中与稳婆,掀开帘子进去,顿时一阵血腥味扑来。

    李氏身下的锦被染了红,此刻面色惨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姣好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

    “夫人,侧夫人动了胎气,此刻出血不止,若是不尽快催产,孩子怕是会有恙。”郎中把脉后神色凝重道,宋凝初连忙道:“那便请郎中先生费心,可千万保住她们母子。”

    屋外寒风吹的凛冽,宋凝初听着屋内的痛苦喊声,心中微乱,身上的狐裘再厚,她还是觉得手脚冰凉,身侧的段如鸿满目写着担忧与着急,忍不住来回跺脚。

    李氏这孩子生了许久,宋凝初与段如鸿一直守在苑中,并不说话,只等着屋内的动静。

    “啊……”

    李氏惊叫一声,夹着凌冽的痛,随后便响起婴儿的哭声,屋内传来稳婆惊喜的声音:“侧夫人生了,侧夫人生了个小少爷……”

    “不好了,侧夫人血崩了……”

    一瞬荣华无比,再一瞬香消玉殒。

    谁也没想到,李氏最后想见的竟是宋凝初,她强撑着一口气,似乎攒了许多话。

    抱月与沉星等在门外,一直不见宋凝初出来,眉目满是担忧。

    房门被打开,宋凝初神色怆然的走出来,喃喃道:“皎皎……”

    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宋凝初做了个漫长的梦,忆起旧时,从前的光景一一走来,在她的梦里破碎成影。

    她梦见与段如鸿的初遇,是在那年的花灯节上,她提着花灯兴致盎然,人群中冲出一条恶犬,惊了一众路人,她被人撞的往后仰,就在以为自己要摔倒时,一双手稳稳的扶住了她。

    惊诧回眸,对上一双温润好看的眼眸。

    他言语温柔,同她说:“姑娘小心些。”

    后来戏阁相邀、茶楼相约,再到红妆花嫁、琴瑟和鸣,一切顺理成章。

    只是婆母很不喜欢她,每每见她总是冷着脸,段如鸿说大概是因为他们母子关系不好,所以她厌屋及乌,让她不必在意。

    那时候她想缓和两人的关系,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婆母,候府起火时,她想都没想就冲进去救她。

    那时是十一月初三,段如鸿在七日前远去了黔州,归期无望。

    她冒死从大火中救出了婆母,冲撞中却失去了孩子,伤心欲绝,一贯冷漠的婆母突然抱着她痛哭,同她说了许多话。

    那些话,荒唐至极,叫她死生不敢忘。

    “夫人,夫人……”

    宋凝初听到抱月慌张的呼唤,缓缓睁开了眼睛,对上她满目担忧。

    “夫人你终于醒了。”抱月惊喜道,连忙道:“沉星快去请郎中先生来。”

    宋凝初怔怔的看着上方的月影轻纱,低声道:“抱月,我竟又梦到了从前。”

    “夫人,李氏的后事已经料理了,只是,那日可是她对你说了什么?”抱月试探着问道。

    宋凝初神色恍惚,想起那日李氏对她说的话,她流了很多眼泪,满是不甘心与气愤。

    “宋凝初,我李月茹自认为才情样貌不输你,为何要日日活在你的影子里?”

    “侯爷说喜欢我,却在夜半梦里唤着‘皎皎’二字,当着的我面,也总将我错当作你……”

    “宋凝初,我不甘心,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吗?”

    “……”

    “抱月。”宋凝初眨了下眼睛,落下一滴泪,“你可知这几年我为何与侯爷生分?”

    抱月不解,候着下文。

    “三年前,候府起火那一日,我没了孩子,婆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宋凝初低低笑起来,眉目哀婉:“段如鸿跋山涉水去黔州是见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有过一段情,我长的……很像她。”

    她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却是字字诛心。

    抱月惊骇,满目愕然。

    宋凝初时至今日想起来,仍然觉得荒唐好笑,难怪她们母子关系冰冷,难怪段如鸿只一眼便喜欢上了她,难怪婆母不待见她。

    那些厌恶与喜欢,原来都不是无端而起,而是因着她这张与那人七八分相似的脸。

    李氏说不甘心做了宋凝初的影子,可她宋凝初,又何尝不是她人的影子呢?

    就连“皎皎”这二字,都是段飞絮的小字。

    何其可笑啊。

    宋凝初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在这日色散漫宁静的午后,她深藏多年的心事,终于在此刻掩不住,泪如雨下。

    一个月后,宋母让人传了信来,说想见见她,盼她有空回去一趟。

    宋凝初料理完手头的事,第二日一早便回家了。

    宋母看到宋凝初这清瘦模样心疼地直抹眼泪,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宋父也眼眶发红,责备她不知好好顾念自己。

    宋母拉着她说了许多话,左右都离不开“重归于好”这四个字。

    他们担心她日后受委屈,若是两人能冰释前嫌,他们才能放得下心。

    从宋府离开时夜色微暗,长街明灯高悬,人头攒动,似乎又是什么节日。

    提着花灯的姑娘眉眼明净,含羞带怯的看向身侧的少年郎。

    郎君温柔有情,买了珠花送她。

    宋凝初想起从前,又想起眼下。

    当时美好,而今潦倒。

    这些年,这些事,真的能放得下吗?

    段如鸿从黔州回来后她曾声嘶力竭地质问过,他慌乱愧疚的样子真叫她心如刀割。

    他说他与段飞絮是年少不知事,后来也觉得荒唐,早早死了心,母亲却悄悄逼她远嫁去黔州,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她,总是有愧。

    那时他是听闻黔州生了时疫,十分严重,便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他说他没有逾矩半分。

    他说他只是愧疚而已。

    宋凝初听着他苍白无力的解释,突然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法爱他了。

    她曾深深爱慕着的那个人,随着她那个未曾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一同丢失在了那场大火中。

    她不曾同父母说这些荒唐事,他们以为她是放不下那个孩子,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段如鸿也是。

    第二日,京城下了大雪,段如鸿如常来看望宋凝初,身后的乳母抱着怀儿。

    段怀,这是段如鸿亲起的名字,宋凝初只浅淡一笑,心中了然。

    “怀儿虽小,却格外喜欢你,每每见着你便笑。”段如鸿看着宋凝初怀抱孩子的温柔模样,忍不住道。

    “凝初,今日见着大雪,我……忽而又想起了从前,你我饮茶赏雪,无话不谈。”

    宋凝初神色一滞,缓缓抬眸看向对面人。

    这眉目不复当年快意模样,那一双眼眸温柔沉静的望着自己,却仍似当年。

    他眼中有着祈求和小心翼翼,这么些年,一直藏着在眼底。

    宋凝初想起父亲与母亲担忧的模样,眼眶忍不住发红。

    “侯爷。”宋凝初逗弄着孩子,状似轻松道:“下月初侯爷与我同去清音寺吧。”

    “好。”段如鸿把玩玉佩的手微滞,眼中隐约有惊喜掠过。

    段如鸿走后,宋凝初命抱月将煮茶的器具都取了出来,她轻轻抚了抚那器具,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空了杯的茶可以再煮,耗尽了的情分还能再生吗?

    她没有答案。

    十一月十五这一日,宋凝初煮了一壶好茶,茶香味清甜,在屋中经久不散,闻着便让人觉得舒畅。

    沉星捧着那件合欢花色的披风,笑道:“夫人,今日披这件吧,这可是你最喜欢的一件。”

    宋凝初神色有迟疑,沉星却已经利索地为她系上了,又将一支鎏金步摇为她簪上,夸赞道:“夫人生的这样好看,往日素净,今日明艳动人必然叫侯爷见之难忘。”

    宋凝初失笑,“话多。”

    沉星笑道:“是是是,那我不说了,去苑门口候着。”

    宋凝初在窗边小桌前坐下,纤纤玉手斟了两杯茶,茶烟袅袅,映着她如芙蓉般的面容,恍若画中人。

    沉星匆匆跑进来,宋凝初低垂的眉眼中闪过一丝紧张,袖中手不自主抓紧。

    “侯爷刚刚带着个女子去了西厢……”沉星疑惑道,“听说是侯爷的妹妹……”

    “叫什么名字?”宋凝初缓缓抬眸,一颗心沉下去。

    “叫什么飞絮来着……”

    “啪!”宋凝初手中的茶盏落地而碎,冒着热气的茶溅了一地。

    果然,果然!

    宋凝初讽刺一笑,眸中尽显荒唐。

    段飞絮回娘家原本就是桩稀奇事,她的眉眼又像极宋凝初,比起从前的李氏更为相像,叫府中人好一阵议论。

    更要紧的是,十五这样的日子,段如鸿竟然宿在了书房。

    宋凝初坐在窗边,看着跪在脚边的白衣女子,恍惚觉得这个冬天过不去了。

    “飞絮见过嫂嫂。”段飞絮低声道,她与宋凝初眉眼相似,却更多了几分柔弱,我见犹怜。

    “不必多礼。”宋凝初抬眸看向她,淡声道:“你是侯爷的妹妹,关系非比寻常,也不必同我见外。”

    “飞絮,你先回房去吧。”段如鸿听出宋凝初的弦外之音,微微皱眉。

    段飞絮应声起身离开,一袭白衣飘然,身姿婀娜。

    “凝初,飞絮夫君亡故,她只得来京城投靠娘家,她毕竟也是我妹妹。”段如鸿有些局促地解释道,“从前那些事早便过去了……”

    话未说完,宋凝初却疲倦的闭上眼睛,“侯爷若无其它事情,便早些去上朝吧。”

    也许段如鸿真的放下了段飞絮,但那又如何?

    他对她的欺瞒永远也无法抹去,她唯一一次对一个人动了心,满心欢喜的嫁给他,却只是他爱而不得的求其次。

    她想起昨日那壶茶,忽而觉得自己也很可笑,她怎么会还有痴心妄想?

    大约是之前大病未愈,加之夜里又受了寒,宋凝初开始止不住的咳嗽,消瘦的厉害,眉眼间一丝光彩也没有了。

    沉星要去请郎中她却说不用,怕惊动父母,劳他们挂心。

    直到某日晨起她咳了一滩血。

    郎中重重叹气,说她这咳疾拖的太晚,已经无力回天,只能是能缓则缓。

    宋凝初只轻轻点了点头。

    抱月和沉星没听见这些话,宋凝初一如既往瞒的很好。

    连同日日倒掉的汤药,也无人知晓。

    宋凝初去清音寺的那一日,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日色散漫,犹有几分寒意。

    马车走出京城,轿帘被风吹起,宋凝初身侧的位置空空荡荡。

    原本是要一同去清音寺的,但是府中小厮说侯爷一大早就带着段飞絮出门了。

    宋凝初只是淡淡一笑,她早便料到了,只要林飞絮在,段如鸿便记不得自己还有个妻子,还有个夭折的孩子。

    下了马车走到清音寺,宋凝初还未踏进去眼眶便忍不住泛红。

    没有人明白她丧子之痛,那年冬天带走了她的孩子,也带走了宋凝初。

    这么多年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她捱的太辛苦,为了双亲不担忧,也为了心中一点残念。

    如今残念俱灭了。

    殿中长明灯摇曳着光影,照着她笑中落的泪格外苍凉。

    她很虔诚的跪拜,头磕在地上,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从清音寺回来后,宋凝初觉得疲累,便回房歇息,沉星替她掖好被角,笑道:“夫人,这天气好了不少,过阵子咱们就能回平阳城了吧?”

    宋凝初看着两人眼中皆露出期盼,也难得露出欢喜:“好啊,等我好一些,就带你们回去。”

    她笑着,却忍不住潸然泪下。

    如何还能回得去呢?

    如初遇的段如鸿,不谙世事的宋凝初,还有儿时无忧的光景,都回不去了。

    到最后,段如鸿也没有回来,他是这样不在意她,不在意他们的孩子。

    窗户纸隐约透出几分日色,雪迹彻底消散的时候,春天也该来了吧。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宋凝初觉得很疲倦,力气渐渐被抽离,缓缓闭上眼睛睡去。

    最后,她模糊的想起,晨起煮的那一壶茶应该凉透了,真可惜啊。

    三月十五。

    书房内灯烛摇曳,段如鸿看完了书,觉得眼睛有些酸痛,便出门去走走。

    不知不觉便走到宋凝初的苑前,他看着黑漆漆的屋子,皱眉问道:“现在何时了?怎么夫人就歇下了。”

    那日十五他安顿了飞絮,匆匆来苑中时她已经歇下了,她素来觉浅,他站了许久还是没有上前打搅,今日来,竟又提前歇下了。

    身后的小厮犹豫再三,低声道:“侯爷,夫人已经去了三个月了。”

    段如鸿身体一僵,脸色苍白,他怔愣许久才缓过神来。

    是啊,宋凝初已经走了。

    那日他将飞絮送出京城便赶去清音寺,得知宋凝初已经回府了,可等他回到府中,竟看到抱月与沉星跪在房内痛哭。

    而宋凝初轻闭着眼睛,怎么样都叫不醒了。

    段如鸿神色恍了恍。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五年,他与她只做了一年恩爱夫妻,却这样断送了她的一生。

    府中人都说飞絮与宋凝初相似,从前他也觉得,可如今怎么看都不像了。

    母亲逼飞絮远嫁这事叫他气愤怨恨,更叫他彻夜难眠,消沉多日。

    后来遇着宋凝初,他第一眼觉得这姑娘眉眼像极她,但是那笑容却格外明亮,一下子就照进心里去。

    他承认自己存了几分报复母亲和愧对飞絮的心思去接近她,可时至今日想起来,深藏在他心上的,都是她对着自己莞尔一笑的模样。

    不是段飞絮,更不是李月茹。

    她总笑的那样明艳,眉眼弯弯。

    很多年前段飞絮就在他心中没了位置,可他却再没能入宋凝初的心。

    段如鸿颓然的转身,袖中的札记掉落,被风吹开来几页。

    他缓缓蹲下去捡,蓦地目光停在两行娟秀小字上,写这字时大概手抖的厉害,落笔轻重明显,深浅不一。

    而今才道当时错。

    大宣十四年十一月初四。

    正是那年大火。

    他心中大恸,泪如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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