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早晨，卫生间里，时辰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嘴巴里，边刷牙边从卫生间走出来，往厨房的方向。
这是时辰时隔3年第一次回国，回到父母的身边，和他们一起过春节。
今天是她从日本回来的第四天。
屋子里还弥漫着浓浓的，只有过年才有的-香火的味道。
父母在厨房里忙着，老妈盯着锅里煮的饺子，老爸在一旁拌凉菜。
正月初二是送神的日子，厨房外的餐桌旁，靠墙摆着一张比餐桌略小点的桌子。
上面立着爷爷奶奶的名牌，两张红色的纸板上，各写着爷爷奶奶的名字，字没有体，也没有什么美感。
一年只拿出来使用一次，如今也有了些许旧的痕迹。
五个枣馒头摆成一排，两端还各放着一个龙形的馒头。
再前面是五个小碗，五道菜，五双筷子，五颜六色，看着很有食欲。
从年三十开始的饺子，摆在桌子剩余的空地方，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看上去也很丰盛。
一早儿老爸上的香，这个点烧了也有一半，看不到香冒什么烟，味道却浓得很。
时辰一边刷着牙，一边站在这桌子前，看着过世的爷爷奶奶的照片和眼前的香火。
这是她从小每年一见的场景。
爷爷和奶奶对她来说，也只见过照片里的模样，熟悉也陌生。
不过也没什么奇怪，毕竟两个世界的人。
时辰站在这桌子前，一时有些莫名的思绪上头。
她用牙齿咬住牙刷，腾出手，从桌边的那捆香里抽了三根出来，
用旁边放着的打火机点着，让香烧了一儿，然后吹灭，插进香碗里，接着拜了三下：
“孙女有几年没给你们上香了，你们两位老人可别见怪！可一定要好好保佑你们的儿子和儿媳妇啊”说着时辰转头看了看厨房里的老爸老妈，像是也替爷爷奶奶看一眼一样。
“瞧，这逢年过节，他们俩忙活的！就看在他们给您二老做的这一桌子好菜的份上，您二老也一定得保佑他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不是？哦，不，应该是千岁，嗯！千岁就够了，孙女儿我也不是个贪心的人。”时辰嘴里含着牙刷，说起话来含糊不清的。
这时身后厨房的推拉门被推开：
“辰辰，站这而干啥，快，快躲开。”
时辰妈妈从厨房又端出来一碗饺子，边说边把时辰往旁边推。
“来喽，初二的饺子出锅喽，您二老吃好喝好哈，今儿大年初二，晚上也该送你们回家了！”
时辰妈妈说完上菜的话，并没有转身进厨房，而是两手掐着腰，深吸了口气，站在刚刚时辰站的位置，嘴上继续叨咕起来：
“哎，想想的话，这么多年，我和你们儿子也算是尽了孝道，你们可得保佑我们一家人都好好，尤其是我们辰辰，”说着用手朝女儿肩膀拍了一下，继续说道：
“这回好不容易回国了，回到我们身边了，你们可得保佑你们的孙女，早点儿这边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呢……然后再给我们找个既帅气，人品又好小伙子回来。到那时候啊，我们老两口子也就没什么好惦记的了，到时候我就和他爸去……”
“哎呀，妈，这一大清早您就在这儿胡说八道！这么神圣的地方不适合说这样的话，老人家会有压力的。再说这大过年的，你就绕了他们吧，哈！也绕了我，行吗？！”
老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时辰打断了，时辰吐字不清地边说边把老妈往厨房推。
这时老爸端着第二盘第三盘出锅的饺子，三人一同挤在厨房的推拉门处。
“辰辰起来了啊，瞧瞧你这一嘴的牙膏，牙还没刷完就黏在你妈的身后干啥呢，
赶紧去搞干净了，出来好吃饺子！”
老爸带着围裙，完全一副中国好爸爸的形象，上得了“厅堂”，也下得了厨房。
即使没有老爸的一番话，时辰也不得不赶快掉头回卫生间，不然她一嘴的牙膏混着唾液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她刚转身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了自己的手机铃声。
顺着铃声的方向，她才想起来，
刚刚挤牙膏之前，好像把手机放在了卫生间洗衣机的盖子上了。
之后就听见拖鞋在地板上的摩擦声也加快了频率。
大过年的，自己又刚回国，熟人之间也都用微信在联络，至于该拜的年，也早在三十和初一都拜完了，况且她这手机插的还是国外的电话卡，谁还会给自己打电话呢？
时辰在大脑的通讯录里快速地搜索了一圈，也没锁定出个张三李四来。
她小跑了几步进了卫生间，先在洗手池里吐了一大口，顺手摁下了台面上的水龙头，然后转身拿起洗衣机盖子上的手机，定睛看了几秒。
一个080开头的日本号码跳跃在屏幕的正中央。
“もしもし……”(日语，相当于汉语的“喂”)
时辰知道是日本来的电话，直接用日语接了起来。
“你好，我这里是右山急便，请问是原野商社吗？”（这里为了让读者看懂，就直接上中文了哈。）
电话另一头是日本的一家快递公司。
快递员最先询问的公司名字，让时辰的大脑瞬间又开启了搜索模式。
她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年前她曾工作过的一家电商公司的名字。
但是她已经离职一年了，并且这一年当中，时辰再没有收到过跟这家公司有关系的任何消息。
不过，以前在职的时候，公司的好多快递倒是经常会留她的联系方式。
可现在，原野商社的快递电话还打到她这里就不免让人觉得奇怪了。
但再一想，也有可能是当时注册某个进货网站时，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其他人再用当时注册的信息去下单进货的话，如果没修改电话号码，那么送货地址就会默认成她的号码。
所以，按这个逻辑，电话打到她这里好像也不是件多奇怪的事情。
这样想了以后，时辰很快回复过去： “你好，是的，有什么事情吗? 还是送货？”
“哦，您公司有两个快递，我在公司门口呢，看防盗门锁着，公司今天是休息吗？”
快递员说的和时辰猜的八九不离十。
听完快递员的叙述，时辰又顿了几秒钟，她哪里还知道公司今天是不是休息，不过防盗门锁着的话，应该是没有营业。
而且她还清楚地记得，原野商社的老板之前有跟她提过，每年春节，公司都会闭店几天，他也是要回国培家人过年的。并且公司的网店上，也常年公布着春节休假的通知。
“快递具体是什么东西知道吗？”时辰接着确认。
“两个镜头，□□的，一共46万3千256日元。” 快递员回答得很迅速。
“哦，这样啊，公司最近是休息，不营业的。要不您在信箱里塞一张"不在联络票"吧! 等上班了，我们会打电话让您那边再配送的，好吗？”
虽然已经离开公司一年了，但指挥起这些业务上的事情，时辰还是思路清晰，且业务熟练。
“好的，那我们等您的再次联络，货物暂时免费帮贵公司保管一个星期。超期会有费用发生，请您留意保管时间。谢谢！”
挂了电话，老爸已经在客厅的餐桌旁连喊了好几声“辰辰”，时辰回应时，已是老爸喊出的第三声了：
“辰辰，牙刷完了没有，从前在家的时候就慢，你这出去好几年，速度也没提上来，再磨叽一会儿饺子都凉了！”
在老爸的催促下，时辰放下电话，迅速把剩下的牙刷完，从卫生间小跑出来。
“来了，来了，我这不刚接个快递的电话吗，又不是我真的慢。”
“大过年的，哪家的快递公司还上班？赶紧吃饭，今儿你大姨家请客。一会儿我和你妈出去买点东西，十点半咱们出发去你大姨家。
你这三年没回来，你姥姥听说你回来了都高兴坏了。一会吃饱了，趁我俩出去的功夫，你自己倒拾倒拾哈。
然后，晚上呢，你二姨说让去她家，估计是要和你说说你妹高考的事情。
你二姨说她成绩一直不太好，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个好大学，这不正好你回来了，还想让你给参谋参谋，听说前一阵子妍妍还和你二姨还吵吵要去日本留学。
反正上次你二姨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也不懂，今天到时候你就跟他们好好聊聊。”
时辰坐下刚吃了口凉菜，一个饺子还没吞咽完，老爸就在饭桌旁一说说了一大堆，
把今天的形成都安排得满满的，老爸的话音刚落，老妈又接上了：
“哦，对，对，你二姨啊，为她那个闺女可是操碎了心。
哎哟，那补习班的钱花的啊，都够在小县城买套房了。”
“妈，您看不惯是吗？”时辰微趴在餐桌上，将脸转向旁边的老妈，有些阴阳怪气的说。
“看不惯，别说我看不惯，这全家估计都看不惯！你说是吧？他爸！”老妈说完把话题又抛给了老爸。
“这你可别问我，你自个儿的亲妹妹，亲妹夫的，我可不发表意见哈。”
“嘿，你个老鬼……”
“爸，你的老奸巨猾都用来对付我妈了是吧！”时辰看着老爸，边笑边说。
“我跟你说妈，你这不能光看不惯，你得跟我二姨说，你们谁都不说她，她还以为她做的都对呢！罗妍她自己不努力，她爸她妈花再多的钱能起多大作用，还不跟买个烂尾楼似的？！”
时辰这话刚一出口，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在骂人，又好像不是。
可她的本意并不是要说表妹是个烂尾楼，而是想说花出去的钱并没换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但这话让她这么一说，老妈老爸听着都觉得不是个味儿，顿时停下了食物的咀嚼，目光直直地盯着时辰。
时辰抬眼看了看父母的表情，顺便夹起一个饺子，塞进了嘴里，咀嚼了两下，见两位老人半天不动筷子，像是被点了穴道，时辰才开始圆她刚刚说的话：
“你俩这么看着我干啥？我，我刚才的话吧，它不是你们理解的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二姨就不该花那么多没用的钱，有那钱还不如给自己留着，等老了，好提高一下晚年的生活质量。”时辰这样说了，父母不约而同的静止的表情才恢复正常。
“再说，妍妍初中那会儿，画，画得多好啊，
我还劝过我二姨呢，别让她家孩子停了这个爱好，说不定将来就靠这个吃饭！结果呢，她听了吗？这会儿又想着让孩子出国了？你们没告诉她呀，我这都回国了，他们还让女儿出国呢？”
“你说这孩子啊，是不是日语说多了，中国话都不会好好说了！一会儿在你大姨家见到了，可不能这个语气跟他们说话哈！再说你二姨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都要个尖，你二姨夫都劝不了，我们还比你二姨夫多个脑袋是咋的？所以到时候可别显着你了！”
“对，听你妈的，到时候啊，你就看你二姨和你妹怎么说，不行就顺着他们的意思说呗！”父亲在一旁接下了妈妈的话继续说。
“不过……但是吧，这去日本留学的事，你最好还是给他们点中肯的建议，毕竟你在那边待了那么久，是吧，老爸的意思，你懂吧？！”
“行，我知道了，我都多大个人了，说个话还得你们教，那得显得你们的教育有多失败啊。是吧？！老爸老妈？” 最后一句时辰故意拉了长音，逗起了二老。
“行，行，快吃吧，别在这贫嘴了。”老妈在一旁催促起来，时辰也赶紧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我说她妈，一会儿啊，我打算去那个新开市场买只王八，这正月初二估计也就他家开门，到时候我让他们给处理了，中午在她大姨家给咱妈他们炖个王八汤，这东西可大补了呢！”
这一顿早饭，老爸除了做，就是说，好像只这样就能饱了一样。
“王八汤？“时辰一听这汤名，不觉想笑，这得多么的大不敬啊！
“嗯啊，对啊，王八汤，有什么问题吗？”老爸还一本正经的反问。
“汤嘛，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前面加上“王八”二字就是你的大不敬了！比起我刚才的烂尾楼，你这问题可严重多了。
再说大过年的，你能不能换个吉利点的东西吃吃，非得吃那东西吗？听着就不能吃嘛？”说完时辰不由得浑身抖了几下，一脸接受不了的嫌弃表情。
“你看你这孩子，王八怎么就不能吃了呢？老爸跟你说，这东西是真好，又营养，味道又鲜美，你是还没尝过你老爸的手艺，一会儿中午爸顿了让你常常，它到底有多鲜！”
老爸是越说越来劲，时辰却越听越无奈。
“就，你，非要觉得那个汤是你的拿手菜也行！给起个好听点的名字啊，比如“长寿汤”，“寿比南山”汤，哪个不比你那个“王八汤“好听。”
“哎-哟！要说咱们家，还得是咱们这闺女最有文化，你看，这什么词到她嘴里一说，立马就不一样了哈！“长寿汤”好，寓意老人长寿，正好你姥姥在你大姨家，就叫“长寿汤”了。听见没，到时候可别给我说漏了。”老爸一脸的满足，还特意嘱咐了下一旁时辰的妈妈。
早饭过后，时辰的爸妈急匆匆地出门买东西去了。
出门前留下了早饭过后餐桌上的所有东西，并交代时辰别光倒拾自己，捎带把饭桌也倒拾了。
时辰把餐桌收拾干净，洗碗筷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刚才的那通电话。
也不能就那么一声不知地当做没接到吧？
当初离职是因为公司一个销售业绩最好的网店被永久封了店。虽然主要责任不在她，但出于自责，她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于是就以国内父母生病，需要长期回国照顾，且自己又是独女为由，跟老板提了辞职。
虽然老板本人根本没有要辞退她的意思，但这样的辞职理由一提出来，谁还能挽留得了。
之后，她悄悄的离开，又悄悄地找了一家别的公司，上了一年的班。
这次回国，她是辞掉了后来那家公司的工作，并且回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洗完了碗，时辰在围裙上擦了下手，拿起餐桌上的手机，因为好久没有联系，翻了半天的通讯录，才找到原野商社的老板任远的微信：
[时辰]：过年好啊！
[时辰]：好久没联系。
[时辰]：刚刚接到了右山急便的电话，
[时辰]：来送货了，
[时辰]：在店门口，
[时辰]：□□，
[时辰]：两个镜头，
[时辰]：463256日元
[时辰]：080 ××××××××
[时辰]：送货人的电话，
[时辰]：上班后你给他们打电话，
[时辰]：让他们再配送吧。
时辰一口气打了这么多内容，且没几个字就发出去一条。
消息发完，自己还盯着屏幕奇怪了半天：
都一年了，怎么给他发消息还是习惯性地把一句话分好多条发出去。
她又翻了翻跟其他人的聊天记录，明明和别人的，就不会这样，可为什么到他这里，不自然就……
要说起时辰的这个习惯，还得追溯到两年前，她刚进到任远公司的时候，公司里员工不多，几个跑业务的，加上老板，还有时辰。
跑业务的几个人几乎不来公司，来公司上班的就只有时辰和老板了。
刚上班的时候，任远只用了不几天中的，不几个小时的时间，就把需要时辰负责的业务内容三言两语的教了一遍，剩下就都交给时辰自己悟了。
话说能这么粗枝大叶地给员工培训业务的老板，天底下除了任远，没第二个了。
好在时辰这姑娘聪明又有耐心，慢慢摸索着干下来，不但没出什么大的错误，反而把一些她还没进公司之前，就堆积在那的一些难以处理的客户投诉，厂家不给修理赔偿的初期不良商品，一个一个地解决掉了。
渐渐的，有时辰在的日子，任远因为放心，就很少来公司，因为他每天还有忙不完的进货，送货，取货的工作。
可是任远老不在公司，很多事情被客人问起来，时辰也做不了主，尤其商品的性能等一些专业的问题，时辰是一点经验都没有。
就不得不每天通过微信跟任远交流。
从第一次加了任远的微信约面试那次开始，时辰就发现，这个人回微信有个和别人很不一样特点，那就是一个字能回答的问题，他绝不多打第二个字。
有时候时辰发一段文字，询问好几个问题时，每次他都是一个答案回复一条，且永远都只是文字，从来不回语音。
然而汉语又是如此的博大精深。
跟着永远都惜字如金的老板，每天要发好多询问业务的消息，读懂，读对他消息的意思，也成了时辰工作内容里重要的一部分。
在这一点上，任远心里最清楚，从他的公司成立到现在，
能在时辰这个岗位被他留下来超过三个月的员工，目前只有时辰一个人。
只可惜，磨合出默契的好员工只做了一年就提了辞职。
时辰走了以后，任远只能更加忙碌，
因为他想再找到像时辰这样的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他又不想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