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两军对峙,局势紧张得一触即发。

    马超浅望表情明锐,一看就不是善茬的鄯善女王,直接亮明了身份:“我们是凉州军,来自西北汉地。”

    知译官一解说,鄯善女王若有所思掀了掀眼皮。

    西凉军威名,早已在西域诸国流传开。前脚刚打垮匈奴精骑,后脚就荣耀入主了西域长史府。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你就是西凉军头目,被那群汉人誉为‘神威天将军’的锦马超?”

    说着,鄯善女王目光如炬,毫不避讳地,从脚到头将马超审判了一番。

    看着马超张扬到极点,又破碎到极点的浓异五官,鄯善女王冷笑道:“奇了,将军长得可一点都不像汉人。”

    马超没兴趣跟一个啄人的孔雀讨论长相:“妖淫精鬼,不能福人,非礼之祭,众神不歆。如果我没记错,这般不在祀典的妄滥之法,西域长史府可是明令禁止的——”

    “那又如何?”鄯善女王一脸羞恼,“你要用汉地的剑,斩我西域的官?”

    西域长史张晏还活着的时候,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张晏死了,一个崭新的班底哪里来的颜色,胆敢插手别人家的染坊?

    马越顶撞道:“甭说那些有的没的,你们用童男童女献祭,就是不行!”

    “不用童男童女,如何能镇压得住大漠下的沙魔?”

    这群十指不沾阳春水,双脚不踏四季尘的凉州人,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鄯善女王一想起持续了半月还不罢不休的风暴,将声调拉得更高:“长史府新定,贵军亟待做的,难道不是拉拢与安抚西域诸国么?”

    大军压境,是什么意思?

    “想翻脸逼人投靠乌孙也行,不过贵军可考虑清楚了,我鄯善与楼兰、精绝可是血浓于水的关系,开罪一家,相当于同时开罪三家。”

    一连串放鞭炮似的狠话砸下,马超权衡着利弊,不由一时语塞。

    面对咄咄逼人的鄯善女王,杨潆自发迎难而上,挺身走到了祭台正前方。

    “女王,你刚才说,只有童男童女,才能镇压得住大漠下的沙魔?”

    “那不然呢,这可是楼兰自古以来的成例!”鄯善女王斜眼道。

    “既然如此,楼兰国大可高枕无忧的。为什么非要分出两股势力来,向外建立新的城邦呢?”

    楼兰扼守丝绸之路要道,几多年前,曾是西域霸主一般的存在。

    见过霸主潦倒,没见过霸主自断羽翼,放弃至尊地位的。

    而鄯善与精绝,正是楼兰自断羽翼的结果。是从母家搬出去的子国。

    鄯善女王瞳孔紧缩,厉色抬剑,指向了杨潆:“你胡说什么?”

    世人皆以为鄯善、精绝与楼兰是守望襄助的掎角之势,促合又成三足鼎立。王朝迁徙的真实目的,除了贵族内部,根本无人知晓。

    可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汉女,是怎么猜到来龙去脉的?

    杨潆缄默看了一眼云里雾里的鄯善女王,内心的猜测更加笃定了。

    西域城邦的兴衰,大部分都有迹可循。但罗布泊地区的楼兰,却几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关于楼兰离奇消失之谜,历史上有多种不同的推测。最站得住脚的,便是自然环境恶化之说。

    这种说法,不遑多让,正是楼兰人自作自受的结果。

    楼兰位于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的尾闾三角洲,两汉时期,正是多雨的暖湿季。

    根据考古来看,当地不仅挖出了许多直径达一米的大树,还发现了许多叠压着几十厘米厚枯叶的杨树林废墟。

    这充分说明,楼兰一开始的环境,是非常宜居的。

    但随着经济发展,大量人口转牧为生,趋利为用。

    依旧观察考古。土著筑造一座太阳形墓葬,至少需要一百棵以上的成年树。船棺形墓葬用材相对少些,但一个棺板就厚达十余厘米,宽二三十余厘米,也必须砍伐相当大的成年树。

    更别提贵族的佛塔与官署,基木的直径甚至达到了惊人的三四十厘米。

    植被被破坏,森林被砍伐,失去平衡的生态很快让土地日趋盐碱化。

    自然环境的恶化,直接导致了降水量减少。降水量减少,又迫使着河流改道。而河流改道,便催生出风沙横行。

    蝼蛄入侵的害虫之说,甚至都可能与此有正相关。

    最终,沙进人退。无法抵御恶劣气候的城邦,结局就是被塔克拉玛干吞没。

    从东汉到前凉,区区不到两百年。到了东晋隆安四年,高僧法显西行,《佛国记》记载此地已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再来说说一脉相承的精绝。

    这个由楼兰西迁,融合了不同族群、不同文明的奇妙国度,除了有雅典娜印章的书信封泥出土,彰显希腊文化的影响,还现世了大名鼎鼎的国家一级文物——“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臂。

    良好的寓意,让考古学家叹为观止。

    也就是这个精绝国,吸取楼兰教训,佉卢文木简中有“砍伐活树,罚一匹马,砍伐树杈,罚母牛一头”的记载。

    这种由国王敕谕的禁止伐木手段,很可能是中国境内最早的森林保护法。

    由此可见,树木的重要性有多高。

    哪怕身处平行世界,也万变不离其宗!

    杨潆呆呆看向祭坛中央,对应着八芒星八个角儿的、雕镂着生动腾蛇的巨型树阵。

    很显然,本末倒置的鄯善国,还在对旧路重蹈覆辙。

    “才没有胡说!我不仅知道楼兰镇不住沙魔——”杨潆有了底,丝毫不跟鄯善女王客气,“还知道,连最为仰赖的水神,都快要弃你们而去了。”

    鄯善女王花容失色。

    杨潆继续发出一连串的诘问。

    “孔雀河水势,是不是越来越小?”

    “罗布沙漠,有多久没下过雨了?”

    “依我看,水神不显灵,沙魔降不住,问题不在童男童女,而在于女王你!”

    “女王若愿意以身生殉,上苍没准就能感悟到贵国献祭的真诚了!”

    掷地有声的话语,惊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鄯善女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想不出任何措辞破解。

    万幸,杨潆冰雪聪明,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震慑已成,最终能打败魔法的,依旧不过魔法而已。

    “我们汉地有句话,叫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万物皆有其灵。”杨潆看着无措的鄯善女王,缓慢收线,“楼兰从未得罪水神与沙魔,何来胡端端祭祀之理?得罪的,分明是树神与草灵啊!”

    说着,抬腿走上祭坛,悠悠抚摸着树阵中的巨木:“这种老树,在中原称作风水树,不仅保平安,还聚财富,千百年都不会砍的。贵国却伐来乱用,也难怪树神会生气,带着水神玩消失,任凭沙魔肆虐人间了。”

    鄯善女王一阵眼皮狂跳。

    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你们中原房屋皆木,难道得罪得还少了?”

    “中原有个春祭之节,叫清明。”杨潆莞尔一笑,“每年清明,除了扫墓,就是射柳,插柳。女王他日来柳中城逛逛,就能体会到咱们汉地的智慧了。”

    火焰山下杨柳春。绿柳城廓,可不是凭空吹出来的。

    《淮南子》有云: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孕育不得杀,鷇卵不得探,鱼不长尺不得取,彘不期年不得食。

    这便是古人的可持续发展观念。

    甚至于,三巨头之一的曹操,也和树神有一段不解之缘。

    《世说新语》曰:太祖自汉中至洛阳,起建始殿,伐濯龙祠而树血出。

    《曹瞒传》曰:曹操使工苏越徙美梨,掘之,根伤尽出血。越白状,王躬自视而恶之,以为不祥,还遂寝疾。

    干宝的《搜神记》,则直接写了一篇伐树出血: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魏武在洛阳起建始殿,伐濯龙树而血出。又掘徙梨,根伤,而血出。魏武恶之,遂寝疾,是月崩,是岁,为魏武黄初元年。

    这为罗先生写小说提供了绝佳素材。《三国演义》里,也有雷同的描写。

    曹□□于砍树,虽然荒诞又志怪,却从侧面印证了古人对神明的敬畏。

    鄯善女王了悟道:“你的意思,楼兰应该做的,是植树?”

    “若说杀戮,女王杀得过来么?”

    恐怕将整个楼兰的花骨朵掐完,都填不了这巨大的坑吧。

    “楼兰人从未植过树。”鄯善女王破天荒软了声音,“所以,可否教教本王?”

    种什么,怎么种,对她而言,完全是两眼一抹黑的陌生领域。

    杨潆笑而不语。

    意会到意思的鄯善女王,立即吩咐左右:“快,去把童男童女都放开——”

    摆脱束缚的瞬间,八个小天使一样的孩子全部推搡着,跑到杨潆身边环绕住。随后依附身体,抱成了一圈。

    即便他们听不懂汉语,却纷纷心如明镜。谁刀斧相向是坏人,谁从天而降解救了所有同伴。

    国家兴亡面前,鄯善女王也没有太多不必要的骄傲。堂堂一国女主,见势也单手捶胸,向杨潆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做学生,就要有谦虚学习的样子。

    女王开口道:“蒲昌海三国,愿意归顺西域长史府,听从指挥与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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