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马岱受罚的过程,杨潆虽看不见,从头至尾却听得真真切切。

    他素来心高气傲,马超为了杀其威风,特嘱兵卒当着杨潆的面儿打。

    不着寸缕的打法,松枝划过皮肉,发出凌厉的唰唰声。杨潆双肩紧缩,只在心中暗忖,还好自己眼不见为净!

    果然,后来陪伴她的妇女悄悄说,场面一度血腥到观者无不沉默。

    说到这里,妇女又话锋一转:“不过,也着实活该。捶楚加身,仍不思悔改!我看他纯粹把帕子当女郎在咬,啧啧,都快嚼碎了。”

    杨潆不由掖了掖衣襟。

    大军持续南下,卧榻养眼这几日,她也算见识了马岱的功夫。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逮住时辰就响,脏话不堪入耳,马抗劝了好几次,也收效甚微。

    到了后面两天,情况有了些许好转,不仅骂声少了,分贝也小了很多。但杨潆推断,并非犟驴马岱转圜,真相很有可能是,他实在骂不动了。

    天山南麓,往吐鲁番盆地的沿途,有一大截寸草不生的荒凉戈壁滩。从雪域到戈壁,跣足的马岱前脚挨完冻,后脚就要接着挨硌,想想都很酸爽。

    马超,是知道怎么消磨人的。

    不过闹了这出,前路如何相处,倒是一桩大麻烦。苍蝇这玩意儿,虽然咬不死人,但膈应啊。

    仰人鼻息的日子,万事还是海阔天空点好。杨潆这么想着,决定再退一步。

    卸下缚带,视力恢复如初的第一时间,就寻到了马超,再次替马岱求情。

    大军此时正短暂歇营,马超嘴里啃着胡饼,唇齿微微翕动:“马岱恨不得生吞了你,你还为他说话?”

    “有将军在,我才不怕他。”杨潆说的是实话,“只是念着,让他体面,就是将军你体面啊。”

    马超嚼饼的动作微微一停。

    虽然心知杨潆本质是为了自己,但奈何口吻实在像抹了蜜。谈吐的修养,果然是中原人骨子里的学问……

    “如今,令弟跣行已四日,该担的罪责也担过了。这最后一日,不如——”

    马超不动声色喝了口水,指着面前连亘的峰岭:“你看这座赤石山,高低错落,沟壑坎坷,千百年的风蚀雨剥,都撼不动他醒目的鲜褐。”

    杨潆将视线投向大自然,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西凉军正身处一片横亘东西的绝美红岭。

    典型的雅丹地貌,砂岩就像凝固的烈焰,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成了一望无尽的熔炉。

    人在高昌,所以这条地脉分明是,西游记里的火焰山?!

    传说孙悟空踢翻八卦炉,炉砖落入凡间,化作火焰山。红土戈壁,身临其境,才体会到那种剧烈的震撼感。

    而马超弦外之音,是暗示马岱要比红山更不驯不羁。

    杨潆恍神的瞬间,马超又道:“戈壁寸草不生,飞鸟绝迹,看似凶煞,却暗藏着繁多珍宝。比如玛瑙石,戈壁玉,石化木,甚至还有,狗头金。”

    话音刚落,一名兵卒慌乱跑了过来:“大事不妙,马岱他他他,他跑了!”

    西域长史府的治所,位于火焰山南端一处绿洲,素来被称为“绿柳城廓”的高昌坚垒——柳中城。

    拔地而起的巍峨汉邸,自从被匈奴人攻陷,就彻底沦为了一座魑魅肆虐、魍魉横行的人间地狱。

    楼阁雕梁画栋,绿树成荫,一群身着白衣的男丁,被匈奴兵大刀威逼,架到了亭台下游的开阔之地。

    看着鱼贯涌入的猎物,呼都渠兴奋摩挲着弓架:“让我看看,今天能打到几只倒霉的小兔子?”

    大殿中央,悬挂着一幅《鲁哀公问政于孔子之像》。匈奴兵点起三炷香,粗鲁插在了炉上。

    呼都渠卸下角弓,危险半眯起眼睛:“开始咯!小兔子,跑跑跑!”

    魔音入耳,园囿中的男丁脸色瞬间煞白,纷纷恐惧地四散逃窜。有人想往游廊外跑,甫一翻跳,嗖的一声,长箭即没入胸口,戳穿猩红的血幕。

    “呜呼,大当户威武!”

    隔岸观火的匈奴军兵,皆高举武器,爆发出一浪盖一浪的欢呼声。

    呼都渠神态自若,迅速从箭壶中又抽出一支弓矢,高低左右定位着,寻觅下一个猎物。

    外围人声鼎沸,内围却是一片雅雀无声的死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哪怕任何一点儿的声音。

    呼都渠居高临下,在看见假山间瑟瑟发抖的数名男丁之后,朝着小半个身体悬露于外的一人飞射而出。

    弓矢去势如风,随着啊的一声惨叫,斜斜洞贯了大半条腿骨。

    呼都渠恼恨地砸向栏杆:“嗐,就差那么一点儿!”

    不甘心地拈弓搭箭,正要重新一展雄风,余光却冷不丁瞟见两名兵卒,押着一名胡人扮相的伤者步步近前。

    伤者衣衫破烂,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料。跪在地上的瞬间,整个后背裸露出来,一片参差的血色沟壑。

    愈合的,没愈合的,条条缕缕,纵横斑驳。极为可怖。

    呼都渠眼皮一跳,又呆呆看向其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猪蹄般的双脚。

    匈奴兵附耳低语,呼都渠霎时瞪大了眼睛。

    “杀了老子刎颈之交兄弟且呴鞮的,就是你们这群西凉杂碎?”

    马岱从乱发之间抬起眼:“大当户想报仇吗?我愿投效匈奴,誓死助力贵军!”

    斥候探报西凉人内讧,原本呼都渠还将信将疑。直到亲见眼前皮开肉绽的将勇,才不得不放下一丝疑忌之心。

    “听闻,你与西凉军首领乃嫡亲的堂兄弟,为何会闹到这等田地?”

    马岱眼神犀利,蓦地迸溅两簇仇恨的火苗:“堂兄弟?他区区一个杂血异类也配提?被个女祸蒙蔽心智,险些置我于死地。我因鞭笞昏绝数次,跣行几近残疾,他若有半分顾念手足之情,断不会促成如此结局。”

    呼都渠嫌弃瞟了一眼游廊上马岱走过来的血线,淡淡道:“我对你们凉州人的纠葛不感兴趣。但一个失败的乞丐,在哪里都不会受欢迎。”

    正准备吩咐兵卒拖下去斩了,马岱却探了探头,望着仅剩最后一丝余烬的香炉:“可否借大当户角弓一用?”

    “就凭你?”呼都渠嗤之以鼻。

    马岱活络着掌骨,幽幽地说:“大当户可瞧清楚了,我背部受创,脚掌有患,双手可是完好无缺的。”

    呼都渠眼尾一勾,燃起了两分想要看好戏的兴致。这才不情不愿,将角弓交到马岱的手中。

    马岱用唾沫润了润掌,拨开额前乱发,迅速将弓张拉成了一轮十五的满月。

    眼波横扫,先前大腿中箭的男丁已拖曳着身体回到了假山。两壁假山相交处,俨然只露出了个椭圆形的山环。

    那人失血过多,撕裂甚重,根据身体喘息的幅度来看,已经活不长了。

    长痛不如短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马岱毫不犹豫,手臂一松,弓矢脱弦而出。

    箭势疾猛,叮的一声,结束了男丁持续的痛苦。

    鲜血绵延而出,染红了假山之下,脉脉舒展的大片柳荫。

    看着滴滴淌血的柳叶,呼都渠表情有些呆滞。

    凉州军随随便便一个将领,都如此生猛的吗?

    “如何,大当户可愿共谋?”马岱继续在呼都渠耳边游说,“对岸还有一名将领,乃我同父同母的弟弟,箭术更是胜我一筹。比及那个疏远的堂族,你觉得孰轻孰重?”

    想到传说中西凉军以百敌万的辉煌战绩,以及亲眼目睹的马岱身手,呼都渠寒毛直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呼都渠只一个眼色,身侧兵卒便上前两步,扶住马岱摇摇欲坠的身躯。随后拿起一把蒲扇,替他扇掉身边嗡嗡环绕的蚊虫。

    “将军伤势极重,先拾掇身体,再与大当户借一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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