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大军继续南行,回到车师境内,又迎头撞上了带兵的乌恰尔。

    乌恰尔看见西凉军,一夹马腹,心急扑了上来:“耿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梦初醒,身边竟杳无人迹。

    他没带知译,说的又是吐火罗语,素来只打交道匈奴与羌氐的行伍,这下真的听不懂了。

    有条不紊的,是马抗。

    已将原委都过了一遍的马抗,主动站出阵,拍了拍乌恰尔的肩膀。

    “王子勿慌,不过借人一用,怕你担心,才先斩后奏的。”

    说罢,意味深长扫了一眼牛车上的杨潆。

    “你是?”乌恰尔一头雾水。

    听马抗翻译得这么溜,马岱与有荣焉地回答:“这是我弟弟!”

    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弟,马岱当然知道马抗自小沉溺西域人文古籍,并热爱结交丝绸之路上的商旅。

    换做以前,只觉得胸无大志。但如今弟弟活学活用,一下子开拓了马岱的眼界。

    “真的是这样吗?”乌恰尔并不尽信,疑惑看向杨潆。

    杨潆未及说话,马岱心虚地插嘴:“当然是真的,看看带回的这些军兵、辎重与百姓,我们可是大获全胜啊!”

    乌恰尔不明觉厉,懵懂点了点头。

    虽不清楚大战经过,但素以骁勇著称的匈奴胡骑,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沿路过来,看见许多三两成群的散兵。”乌恰尔担忧地提醒。

    “匈奴在西域的势力,只剩下长史府。”庞德见状道,“王子,何不与我军联营,共克高昌,将草原狼赶出去?”

    面对这群天降神兵,乌恰尔唯唯应诺:“□□西域,利在千秋。若能得雄兵襄助,自然却之不恭。”

    看着眼前古道热肠的异国王子,马超陷入了沉思。

    之前隐瞒身份,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如今局势明朗,想拉别人上船,有些东西,自然要掰扯清楚为妙。

    “实不相瞒,我并不姓耿。”马超自报家门后,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也不是朝廷派来的戊己校尉。”

    说着,马超将大汉内乱,民众沸反,山河破碎,群雄逐鹿的信息一五一十,事无巨细传达给了乌恰尔。

    刚刚还在兴头上,准备合计对付匈奴的车师王子,像被水淹的爆竹,直接哑火了。

    过了良久,才后知后觉地问:“所以,将军想要长史府,并非为了朝廷,而是方便将来逐鹿吧?”

    马超不置可否。

    乌恰尔又失望看向杨潆:“那么女郎你呢?张让死了,宦官亡了,这可都是女郎被抓来西域之前发生的。”

    杨潆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往前拱:“我——”

    乌恰尔却不给机会,一把拨开她的手:“从头至尾,你们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各取所需罢了。只有我,全程被蒙在鼓里,对吗?”

    乌恰尔这样的反应,马超并不意外。认知崩塌,换作谁,一时半会儿恐怕都接受不了。

    但无所谓,他应该知道真相。而如何选择,不是外人可以掌控的。

    车师的命运,由车师人自己做主。无论帮谁,抑或中立自保,都无可指摘。

    “起初我还担心女郎归家困难,如今一看只是多事。原来,女郎早就为自己铺好了康庄大道啊。”

    乌恰尔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是个蠢货,朗声笑了起来:“甚至事到如今,还想着利用我。”

    “我没有!”杨潆感觉身上长满嘴,估计也解释不清楚了。

    “不用再说。”乌恰尔打断道,“合兵,就不必了。惟祝你们,一个得偿所愿,一个归途顺风。恕不远送!”

    言讫,最后瞪了一眼杨潆和马超。旋即调拨马头,故作坚韧地,携带军众朝着务涂谷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乌恰尔本以为,自己可以潇洒退场。

    可直到过了三日,心情依旧深深被阴霾笼罩。时不时站在城楼上,怅惘眺望彤云出岫的南方。

    阿罗多也注意到了儿子的反常。

    在位四五十年,阿罗多有着丰富的为王经验。在他看来,乌恰尔并不是个成熟的王储。

    成熟与否,并不重要。他年轻的时候,也没有成熟到哪儿去。时间,是最好的历练。

    重要的,是胆识与眼界。

    如今,作为一个父亲,更是一个君王,阿罗多觉得,有必要让儿子弄明白一件事。

    “怕别人赢,又怕别人不赢。这世上,没有比你更矛盾的个体了。”阿罗多幽幽走到了乌恰尔的身后。

    乌恰尔被父亲戳穿了心事,尴尬道:“才没有!反正都是狗咬狗。”

    阿罗多被儿子的青嫩逗笑了:“是吗?那父王且问你,你心向北,还是向东?”

    “这还用说?”乌恰尔反问道。

    北方强大的游牧部落,看天吃饭,吃不上饭就抢。而东边自足的农耕民族,虽然恃傲了些,但称臣朝奉,能换来人家真心实意的付出。

    两相比较,用脚都能投票。

    “既然如此,你在纠结什么?”

    乌恰尔面含愠色:“父王,那可是与朝廷作对的叛党!”

    阿罗多凭栏而立,手臂指向西方苍茫的大漠:“如果一个人,在沙漠迷了方向,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乌恰尔不假思索:“当然是,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月亮,没有太阳与月亮的夜晚,则追随散落的北斗七星。”

    说到这里,乌恰尔身体一怔,感觉父亲意有所指。

    “重要的是方向,天上参照物无论是什么,永远都在。”阿罗多一语中的,“哪怕无星无月,短暂晦暝,也终将守得云开。”

    乌恰尔有点开窍了。

    “而迷途之人,若不想在沙漠里沉沦,就要主动寻觅参照物,朝着绿洲的方向砥砺前行。因为绿洲在,黄沙就漫不过来。”

    “父王,儿臣懂了。”乌恰尔茅塞顿开,扑通一声跪在了阿罗多面前。

    自己的幼稚,险些耽误了车师!

    阿罗多慈眉善笑:“好孩子。”

    乌恰尔对着父亲连磕三个响头,刚站起身,又听阿罗多说:“带上哈法丹吧,你若独行,父王终究还是不放心。”

    乌恰尔点头:“好。”

    “天色已晚,明日再出发。哎,今年说来也反常,马上都八月底了,秋老虎还这么蒸蒸日晒。”

    提到秋老虎,乌恰尔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遽然望向南方绵延的雪山。

    一道可怕的预想,在脑海中疯狂酝酿:“父王,坏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此刻,浩浩荡荡的西凉军,正穿延在横跨南北的天山断裂带。

    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天空却是一望无际的晴。沟壑纵横的北坡腰部,马岱忍不住抬眸,游览群山厚厚的雪领。

    “这团大棉絮,来时还聚在山顶,现在都快压到半山了。”

    顺着马岱的眼光,马抗也望了一眼天上。红日高悬,山顶已经融化,而阳光照不到的这片背阴之地,千峰万岭,大雪崔嵬,隐隐却有堆满的迹象。

    “快走吧。”马抗呵出一口冷气,心里有些不安,“再不去开阔的地方,我都要冻死在这里。”

    马岱笑着攀住马抗的肩膀:“阿抗还记得儿时吗?院子里雪树银花,风吹树摇,你也是这般瑟瑟发抖,怕冷得不得了。”

    正说着,山侧不堪负重的一处危崖,呼应似的,扑簌簌雪落如陨。

    “哈哈,好漂亮!”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马岱想起曾经的雪里游戏,不由将双手围成喇叭状,冲着危崖遥遥呐喊,“阿——抗——”

    马抗吓得魂不附体,猛地堵住马岱的嘴:“阿兄!”

    “怕什么,隔得那么远呢。”马岱不以为然。

    没承想,白山皑皑,声浪激起的回音,一阵接一阵,传响在寂寥的深谷。

    危崖旁边,原本就松动的雪壁,突然闷雷似的,发出接二连三的轰隆声。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剥落下一大片。

    层层叠破,多米诺效应顷刻爆发。

    雪崩来势汹涌,群山中耸立的巨猿不堪烦扰,愤怒抖动着身体,将雪石大块大块地往下砸。

    天翻地裂间,排山倒海的巨浪滚滚流淌,向着山道中的众人席卷而来。

    灾难面前,人仰马翻。受惊的骑兵与百姓,纷纷四下逃窜。

    看着乱成一团的西凉行伍,杨潆吓出了一身冷汗,高声喊叫:“往山坡跑,寻找掩体!”

    事已至此,两害相权取其轻。

    崩塌迅猛,但大雪本身力量有限。宁愿冒着被树木冲垮、山石砸伤的风险,也要尽量避免被埋。

    但骚乱之下,大军哪里听她指挥?绝大部分人马都本能性地往山下跑,好像他们梭得过巨浪一样!

    危难关头,马超一声令下:“往山坡跑,寻找掩体!”

    乱糟糟的人马,这才如醍醐灌顶般,大步扯胯,赶往高海拔的区域。

    冰雪奔涌,杨潆见人马改道,也抓紧时间,要躲往一处矗立的岩壁。

    一步,两步,三步。天地一片白茫茫。即将抵达的紧要关头,突然两眼一疼,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杨潆伸手抹泪,强行睁眼,一阵头晕目眩。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仅仅几次滑雪经验,杨潆也深知佩戴雪镜的重要性。如今,祸不单行,雪崩当头,她却遭遇了雪盲!

    这下彻底跑不掉了。

    杨潆启动紧急预案,开始原地脱衣。随后,在巨浪莅临前,身体前倾,双手捂脸,以背依危险的方式,被横冲直撞的风雪出溜冲下了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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