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唐双儿脸上鼻涕与眼泪糊作一团,伸出手死死拉住沉昭的衣角,嗓音颤抖:“……不要过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哭喊着道:“不要过去!我们马上就能离开了!”

    沉昭很慢很慢地扭过头,她脸上脏污,血和泥混着雪水从脸上滑落,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可唐双儿却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她轻声问:“这就是你和雪女的交易吗?你选择隔岸观火,对没有记忆的我隐瞒下第三人的存在,然后借此换取平安?”

    对于第三人,她起初只是模模糊糊有个猜测。因为到现在为止,真正出现了记忆变动的只有三个人,她,唐双儿,宁遇青。但这个猜测在唐双儿恢复记忆后的那段对话中变得确切。

    唐双儿浑身一僵,呼吸急促地抬起头,拔高了音量:“她是修士!”

    她畏惧修士,又盲目崇拜修士,她抱着这种心理,逃避了“第三人”遇到危险的可能,然后得以心安理得地站在戏台下袖手旁观。

    雪女真是相当了解唐双儿啊,她知道唐双儿的性格,所以给出一个唐双儿无法拒绝的交易内容。唐双儿保持缄默,牺牲掉沉昭不记得的那个“第三人”,然后换沉昭与唐双儿的平安。

    沉昭不明白雪女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摇晃了一下身体,咳出一口血,吃力地打掉唐双儿的手,说:“那也不是你选择牺牲她的理由。”

    唐双儿泪流得更多,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沉昭的想法会和她背道而驰,口中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她那么厉害……这里只是幻境,我们两个什么都做不了,这里只是幻境,他们都是虚假的!”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像是在用这个可笑的理由来维护她自己的想法。

    “虚假与真实,又能象征什么呢?”沉昭浑身发冷,她强撑起精神,看着唐双儿:“真实存在的人遇到困难,去救,虚假的世界有人遇到危险,就袖手旁观,你把这样的行为叫做什么吗?清醒吗?”她说完不再看唐双儿,她只知道,雪女不太了解她。

    沉昭一步一步踩过被血染红的雪地,遇青保持着触碰宁知的动作,僵硬在原地不动,似乎魂魄也跟着被碾碎,掉入了雪中,再也拾不起来。沉昭丢下手中的刀,用一只尚且完好的手抱住她,向村子外跑。

    宁遇青的身体很单薄,骨头硌着沉昭的肩膀,沉昭甚至可以用形销骨立形容她。

    随着她的动作,天与地重新开始转动,凝滞在空中的杨真皱着眉,看着跌跌撞撞的沉昭,不耐烦道:“处理掉她,留条命。”剑修点头应是。

    遇青眼神空洞,她只是一个孩子,却直面了母亲与同村所有人的死亡。沉昭努力将她的皮肤遮挡起来,却因为断了一只手有心无力,她只能带着已经失语的遇青拼命往村口跑。

    有异样的感觉自胸口传来,沉昭低眉看过去,一把剑从胸口刺出,沉昭偏头咳出一口血,带着剑继续往前跑。

    反而是遇青,看到这把剑,整个人瑟缩着扭动起来,如同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她应激性地抽搐起来,哭喊着混乱的语句:“娘,南燕姐姐……雪女娘娘,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她的哭声像一只走到末路的幼兽,竭尽全力地嘶吼着族人,但回应她的只有从天空中飞下的雪。

    沉昭没有力气安慰她,在奔跑过程中,又有几剑刺入了她的身体,那个剑修意识到剑气无法对她造成伤害,控制着着剑刺向她。她一开口,就有血混合着什么别的东西往外流,她只能竭力护住遇青,然后朝着村口跑,或者用走更合适,她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每走一步,就有淅淅沥沥的血往下洒。

    遇青的哭声和沉昭的喘息声混杂,还有剑刃切破血肉的声音。最后遇青不哭了,她绝望地瞪大眼睛,用微弱的气音祈求沉昭:“放我下来,求你你了,你要死了。”

    沉昭已经看不大清楚了,她只能越发努力地抱紧遇青,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挪动。

    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杨真冷冷地看了一眼身后面色苍白不愿再动的剑修,嗤笑一声,对着沉昭一指。

    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袭来,沉昭向前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抱着的遇青也跟着摔倒在地上。在朦胧的视野中,她看见了村口的围栏。

    到了。

    她支起一条腿,勉强跪起来,将遇青从身下扒拉起来,说:“走。”

    遇青没有动,沉昭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声,血顺着她的嘴往外涌,她摸索着解下自己的荷包,又拽下吊坠,一股脑塞给遇青,说:“药都能吃。”她还想说些话,说些药的功效,却都已经记不清了,她的意识因为过量的失血开始模糊,最后,她只是费劲地推了一下遇青,又推了一下,她的力气已经很小很小,就算遇青只是个孩子,她也已经推不动了。

    “去找城主,她能救你。”

    可是沉昭没有想过,一个重病的,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该如何在这铺天盖地的雪中找到去往城主府的路?

    她只是茫然地,从自己想得起来的选择中,挑出了一个最为可靠的人。

    遇青看着跪在地上,已经看不出来原本样貌的人,用力按住疼痛的胸口,铺天盖地的血色和那段莫名出现的记忆重叠起来,冲击着她的脑海,她想要尖叫,想要哭泣,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她拖着沉重的身子爬起来,浑身沾着沉昭的血,一步一步地走向村口。

    好像记忆中,她也是这样,背负着人命,从村子中走出去,走进了雪原,走进了雪女观,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遇青不太记得了,她好像遇到了一个老人,又好像看见了一个小孩,那个人叹息着说:“来晚了,果然,天命难违。”

    他做了什么?

    他救了自己。

    然后他对自己说了一些话,没再停留。

    很久以后,遇青真的去了城主府,她有强大的修为,她很得新城主信任,她行事肆意妄为被很多人忌惮。

    再然后,遇青为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断鸿。

    失群的孤雁 ,没有家与归宿的宁遇青。

    在断鸿想起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风雪都停了。

    世界再次停止。

    只剩一口气的沉昭,流着泪想要扶起她的唐双儿,天空中的杨真与剑修,都凝滞成了一个雕塑。

    断鸿一下子坐在地上,她的脸依旧青白,眼神却黑沉沉的。

    熟悉的人飘到她面前,捂着嘴笑:“遇青,我还是喜欢你小时候的样子,多可爱啊,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的脆弱样子。”

    断鸿冷冷地看着女人,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放她们走。”

    雪女,或者说孙常宁闻言大吃一惊,道:“哎呀,我只是把戏重新唱了一遍,我能有什么目的?”

    断鸿默不作声,她的身体太虚弱,一呼吸浑身就泛起止不住的疼。

    孙常宁又微笑起来,她远眺着村子,眼角流露出一点嫌恶:“我会送走她们,她太讨厌了。我喜欢聪明人,但我不喜欢不聪明的聪明人。权衡利弊,好好地看完这出戏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她偏偏要一次又一次地破坏这场戏。”她不甚满意地摸着胸口,说:“都是因为她,你的‘绝望’,远没有达到我的预期。”

    断鸿安静地听着她疯言疯语,孙常宁早就疯了,在引霜夜那一天,或许更早之前。她目睹了全村人的血,然后这些血又化作纯粹的恨,流入了她的胸腔,她被人剖出心脏,那颗心脏还在跳动,就被急不可耐地吞入口中。

    一颗充满恨意的雪女心又怎么能起到延长寿元的作用呢?

    孙常宁怜惜地抚摸着断鸿的脸,语气轻柔:“遇青,我们了解彼此,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们会在我们共同的梦中,永世不得解脱。”

    断鸿不耐烦地拍开她的手,她回头望向沉昭在的方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孙常宁微笑:“为了杀我,我知道。”她叹息着开口:“可是你该如何杀死我呢?在我所搭建的戏台上,我是唯一的主人,连我自己,都不能杀死我自己。”

    她眼睛忽然变成了纯粹的红,手中出现一把匕首,对着自己扎了下去,鲜血从她伤口涌出,孙常宁抽出匕首,面色如旧地微笑,用满是血的手抚摸断鸿:“之前的那一刀,疼吗?”她说的是第一个幻境中断鸿捅自己的那一刀,这个疯子给了自己一刀,仿佛是要偿还断鸿。

    第一个幻境时断鸿能够记起来的事有限,但是足够她推断出“宁遇青”是幻境的重要节点,她一死,孙常宁肯定要重新构建一个新的“她”,所以在这期间,足够其他人问出一些消息。

    但是断鸿没想到,孙常宁居然直接重新建立了一个新的幻境,并且清除了所有人的记忆。

    “你很惦记那个小姑娘啊,已经看了好几次了。”孙常宁说,她眼睛没有再变回去,依旧是赤红一片:“她对你很重要吗?”不等断鸿回答,她又笑眯眯地说:“是啊,任谁遇到一个在最危险的时刻拼了命都要带她走的人,都会感动的。”

    断鸿冰冷地看着她,稚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沉昭最熟悉的独属于“断鸿”的表情,她笑容嘲讽,语调上扬:“你没有吗?徐松当初被他爹打断腿都要来带你走,你感动了吗?”

    如同按到了某个禁忌开关,孙常宁的脸色第一次变得阴沉,断鸿可不会看她脸色,继续冷笑着说:“你特别感动,然后拒绝了他,是你自己不走,是你自己要承担起照顾家人的职责,是你自己放弃了自己选择扎根在这里,然后又怨恨你没能离开。”

    孙常宁有一点没说错,她们确实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孙常宁知道亲人的死是宁遇青的弱点,断鸿也知道孙常宁亲手放弃的梦想是她不能忘怀的执念。

    断鸿向来会戳人伤疤,她道:“你连下意识为自己编织的美好梦境中,都不敢有自己真正的想法。是因为再也走不出去了,对吗?”

    孙常宁神色癫狂,她怒吼出声:“闭嘴!”

    断鸿挑眉看她:“笑啊,怎么不笑了?刚刚不是笑得挺开心的?你的幻境多真实啊,你弟弟一年回来探望你一次,你是村子里的大夫,定亲对象是青梅竹马,对你一往情深,”她的脸上满是夸赞,而那夸赞处于当下的情形又显得格外虚伪:“多完美的一生,那是你最好的未来。”话音未落,她脸上的神情很快变成讥讽:“如果你不曾见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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