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沉昭并不愿意细究别人的过去,所以纵然断鸿的情绪露出了个天大的破口,她也没有追问缘由。

    二人等了大约有半炷香的时间,沉昭肩上的雪再度积起又被拂去,身后的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穿得严严实实,背着一个小包袱的唐双儿推开门,她先是瞧了一眼断鸿,眼神便很快地望向了沉昭。

    沉昭被她炙热的眼神看得一怔,问:“辛夫人已经和你说好了吗?”

    唐双儿埋在不知名动物皮毛里的头上下点了点,说:“都说了。”她娘说这是最后一次任由她胡闹……如果不是这位仙人的话,大概这次机会都不会有吧,想到这里,唐双儿再度抬眼看了一眼沉昭。

    一直没有插话的断鸿这时开了口:“你说你知道雪女,那是在哪里见到的?还记得路吗?”

    唐双儿握紧了包袱的系带,点点头,说:“我记得,他说会用法术让我记住路。”

    断鸿没对她口中的话作出评价,只说:“那你带路吧。”唐双儿便听话地走到二人前面去了。

    沉昭正要跟上,忽然听到断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贴着她的耳廓吐露出来的声音一样:“你信她说的雪女吗?”

    这是修士的一个术法,名叫传音入耳,多用来私密交谈。

    沉昭平视着前面的唐双儿,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她来北地一路搭乘商队的车队,车队里的人侃天侃地,却从没听到他们说到这个方圆十里内仅有的小镇上有什么离奇的凡人突然可以修炼了的传闻,最多是感叹一下这地方作为一些修士的落脚点,实在太平静了一些。

    二人跟随唐双儿的脚步不停,断鸿的传音很快又来了:“但是她看着不像是在骗人,笃定得好像那玩意下一秒就能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样。”

    沉昭自然看出来了这一点,她犹疑地看着唐双儿分开风雪的背影,再度摇了摇头,也许只是某个乐于诓骗人的修士唬住了唐双儿呢?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以蒙骗别人为乐的修士,但是一切都要等到见到“雪女”的本人才能盖棺定论。

    也许是又开始下起雪的原因,一路上并没有见到什么人,沉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房屋的门都紧闭着,将呼啸的冰雪隔绝在外。  但很快她看到了格外违和的一幕,低矮的木屋房门大敞,房门口一个眯着眼的年轻男人捧着一个石青茶杯,躺在一张摇椅上。

    三个人路过的动静并不小,很快就引得这个年轻男人睁眼看过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包裹得像一只蚕蛹的唐双儿,不由得微微张大了嘴,怔愣道:“双儿你这是……”

    唐双儿呼出一口白气,用冻僵的脸挤出一个笑:“任叔叔。”

    回应她的却是一声清脆的茶杯碎裂的声音。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在她印象里,任平生平日里是绝不会这样毛手毛脚的。

    任平生没有去管他珍藏的茶杯,直勾勾地盯着跟在唐双儿身后的沉昭,那表情活像见了鬼。

    唐双儿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向沉昭,沉昭悄悄按住腰间的荷包,看着任平生,问:“您一直盯着我,是认识我吗?”

    任平生这才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多唐突,他慌忙移开视线,从躺椅上起了身,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如何问起。

    他重新看向沉昭,凝重而又严肃地问:“姑娘可否随我走一趟?”

    沉昭皱起眉,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行。”

    任平生面露急切,上前走了几步,却被一把锋利的刀挡住了路。

    断鸿笑吟吟地拿着刀,刀尖直指任平生,问:“怎么?向来不掺和尘事的你们也转性了?”

    她脸上的笑容可亲,任平生却不敢托大,退后了几步看着断鸿,表情无奈又急切:“断鸿道友,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怨气,但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过去的先放一放行不行。”

    断鸿挑了挑眉,说:“什么事,说来听听?我看看是不是比一百八十一条人命还重要。”

    任平生的脸僵了僵,他眼睁睁地看着沉昭转过身,情急之下高声喊出:“姑娘!你难道不想找到你的家人吗!”

    沉昭疑惑地偏头看向他,菱形的瞳孔倒映出雪白的天地,任平生深吸了一口气,以为打动了她,沉昭重新扭回头,平静道:“不想。”

    听到她的话,任平生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成为修真界第一个被呛死的金丹修士。

    虽然还没有上报,但是他已经有八成把握确定沉昭的身份。只是性格……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他自己皱着眉琢磨起来。

    断鸿收了刀,对白着脸不敢动弹的唐双儿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带路。

    一直走到村子出口,纷飞的雪花模糊了前路,看不到尽头的雪原怪石枯树横亘其上。唐双儿停下动作,再度看了一眼沉昭。沉昭微微一笑,问她:“你猜到了多少?”

    唐双儿畏缩地看了一眼断鸿,自从质问完任平生以后,一路上她的表情都很难看。

    沉昭安抚地笑了笑,说:“不用担心,你直说就是。”

    “……你不是仙人,她才是。”也许是因为沉昭的安抚,唐双儿虽然声音没什么底气,却还是说了出来。

    断鸿的视线飘了过来,沉昭对她比了个眼色,断鸿一脸不情愿,大声开口:“啊!前面好危险的样子,我去探探路。”

    断鸿走了以后,唐双儿明显轻松了不少,沉昭问:“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才是仙人?”

    唐双儿犹豫着说:“仙人,好像都是不讲道理,只用拳头说话的。”

    沉昭安静地看着她,唐双儿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姚姐姐,你见过的仙人是不是比我多?是不是也都是这样?”

    沉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你觉得这样的仙人很好吗?”

    唐双儿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好,也好。”她抬起头,看着沉昭,说:“你知道吗?北地的炭越来越贵了。以前一文一斤,现在十文一斤。我娘挖不到好矿,那些杂矿卖不了多少钱。她就把我送去徐先生那里,徐先生那里有很好的炭,没有呛人的烟和黑色的粉尘。”

    唐双儿表情很平静地叙述着:“读书当然好啊,可是我娘真的等得起我学成以后的回报吗?她已经一身病了,她还要继续挖矿,我就像一只冰蛭一样吸着她的血。她是我娘,她就活该为我受苦吗?”

    她歪了歪头,看着从风雪中走出来的断鸿,说:“仙人真好啊,就好像什么苦难都影响不到他们一样。”

    沉昭轻声叹了一口气,小孩子的想法永远这么偏激,听到最后一句的断鸿走过来,面色漠然地看着唐双儿,说:“想做仙人?”她拿出刀,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说:“我先把你杀了,再把你的尸体炼化,你照样可以做成仙人。”

    那把刀当即对着已经吓傻了的唐双儿眉心刺下。“你做什么!”沉昭惊怒地看着断鸿,一把按住她的肩骨想要制止她,但是修士的肉身又怎能被她一个凡人能撼动,刀依旧势不可挡地落下。

    最后刀尖停留在唐双儿眉心三寸之上,血从唐双儿眉心渗出,断鸿用刀沾了沾那鲜红的血,感受到由刀身传来的颤抖,不由得大笑起来:“你怕了?你怕了?我以为,你的决心这么坚定,会任由我动手帮你如愿呢!哈哈哈哈!可笑,可笑,想从凡人成为仙人是逆天改命!想逆天,总要付出代价的!”

    大课的泪水从唐双儿的眼眶中滑落,刀落下的那刻,她能听到自己牙齿磕碰的声音,那一刻,她和断鸿对视,她从未如此确信,断鸿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可是她停了下来,她活了下来。

    唐双儿瘫倒在地上,脸上的血水,泪水,雪水混合在一起,像戴着一副滑稽的面具。

    过了半晌,她抱住自己,哽咽着哭出声。

    断鸿拎着刀,脸色阴沉,冷笑着问:“哭?哪来的脸哭?指望在场有人可怜你?你那小嘴巴张嘴就是仙人好没烦恼,你见过几个仙人?你就下定论?嘴可是长在你自己身上的,说什么你可得负责。你先生没教过你谨言慎行吗?”

    她的怒火几乎是在听到唐双儿最后那句话以后瞬间冒出来的。

    聪明又愚蠢。看得清自己的处境,却盲目笼统地将全天下的修士划分为同一种类型。

    沉昭越过她,走到唐双儿面前,拿出一块手帕,为她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痕和血迹,断鸿冷冷道:“你还管她做什么?别管了,让这蠢货去送死吧。”

    沉昭拿出荷包里的药瓶,看着唐双儿惊慌哀求的眼神,轻声说:“正因为愚昧,所以才崇拜仙人,渴求仙人庇佑。她只是不懂,没有人教过她。”

    她将药粉撒在手帕干净的一角,然后点按在唐双儿的眉心,一指甲宽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渗血,药粉接触到伤口以后唐双儿疼得一抖,沉昭拍了拍她,说:“这是之前我自己配的,材料不够所以药效烈一些。”

    唐双儿的眼泪又滑落下来,她看着沉昭的眼睛,问:“我真的很蠢吗?”

    沉昭再次为她抹掉眼泪,只说:“修士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无忧无虑的。凡人要为柴米油盐忧愁,修士也要为资源奔走。只要活在这世界上,就会有烦恼的事。说到底,大家都是人。”

    “那为什么凡人的命会这样苦呢?”唐双儿眼睛中含着泪,问:“仙人是人,我爹,我娘便不是人了吗?我爹娘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这样低的要求,难道很过分吗?”

    沉昭闭了闭眼,唐双儿的问题问得她喘不过气,她该怎么回答?她不是早就清楚了吗?这世间向来不平等,有人担忧明天能不能活下去,有的人却担忧自己的脸上会不会因为笑多了而生出皱纹。

    她师父开一城纳万人尚且改变不了什么,她又能做什么呢?

    一个早慧的小姑娘认识到了凡人和仙人的差别,她为此发出质问,她甚至不能回答她。

    她不是不能,她是不敢。

    她能做的只有第三次为唐双儿擦去眼泪。

    断鸿走了过来,唐双儿身子应激地颤抖了一下,断鸿将刀插在地上,蹲下来,看着唐双儿的眼睛,说:“你很苦,但你还活着,你还有这条命,就算再烂,也能看到明天和你娘。”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不是让你歌颂现在的生活,你觉得你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你孤注一掷追逐幻影。”

    她看着不说话的唐双儿,看了很久,才说:“走吧,带路。”

    沉昭将已经僵硬的唐双儿扶了起来,辛采为她准备的衣服并不完全防寒,也不轻便,厚重宛如一座山。

    唐双儿踉跄着走了几步,动作很是僵硬,但是她仍然向着雪原走去了。

    沉昭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听到断鸿说:“姚沉,你如果单单是心思深沉就好了。”

    沉昭扫了一眼断鸿,将手帕折好塞进了袖中。

    她跟上了唐双儿。

    断鸿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夹杂着风的哀叹。

    “可是你偏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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