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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飘絮

    流放的队伍虽人数众多,但多出了谢枝这么个人,自然是被其他官差注意到了的。但好在之前那两个解差并没有要独吞那笔钱财的意思,倒还真守诺掏了几张银票出来分给了一起当差的兄弟们,总算是替谢枝省了些麻烦。

    当然,那沓银票的大头还是落在了哥俩的口袋里。

    谢枝一开始还数着日子,可一来日子实在难熬,二来又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于是也渐渐数不下去。周遭的青绿渐渐地消退了,景致愈发显得荒凉,青白的天,土黄的地,灰惨惨的沙石,仿佛没有尽头的土丘。

    李承玉始终没有再对她说一个字,而她也只能默默看着他日渐形销骨立的身影在内心里受着煎熬。

    她有时想,再这么僵持下去,她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唐寻、齐召南他们的托付,不也要被自己白白辜负了吗?可另一个声音又会在这时候想起——这正是李承玉的目的,他就是要逼自己走,让自己回京城去。

    于是她仍旧咬着牙撑下去。

    谢枝打小没过过好日子,可时日久了些,才发觉流放之苦仍旧远远超乎她的预料。在她的打点之下,李承玉和二娘总算能少些皮肉之苦,可其他人却不同了——

    流犯每日配粮本就少得可怜,再加上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其他时候几乎都要不停不停地跋涉在艰险的路上,动辄便是被骂被打。很快,就有第一个人死了。

    解差只是颇嫌晦气地吐了口唾沫,打开名册勾了一笔,便把那尸身随意丢到了路边,这荒郊野岭的自会有野兽来分食,省得他们费心。

    谢枝经过那尸身时,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瞧,她看到他浑身皮肉都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像是被抽干了似的,凸出一身的骨头,黑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倒映着头顶蔚蓝的苍穹。

    这是一条人命。

    谢枝这么想着,原来人命可以轻贱至此……

    “哭哭哭!还他妈给老子哭!”听到这恨得牙根痒痒的怒斥声从前头传来,谢枝打了个激灵,从方才的哀愁中醒了过来。

    “别打了官爷,求求你了,她还是个孩子……”她隐隐听到有个凄哀的女声,可听来十分虚浮。不过想来也是,对流放而言,光支撑着走完每天的路程,已是在透支他们的生命了。

    “你不让开老子连你一起打!”说着,又是一道听来叫人心悸的鞭子抽打声,“你们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娇贵的夫人小姐不成?哭得老子心里直犯晦气!”

    鞭子一道又一道的落下,挥舞到空中时甚至带出残影和血沫子。但其他流犯都如看不见一般,纷纷颔首低眉地自顾自往前走,只留一个妇人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抱在自己怀里,背上已被抽得血肉模糊。那姑娘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可或许是因为太饿了,连哭声都快发不出来了。

    谢枝本也想袖手旁观,毕竟在这儿,这些解差才是大老爷,她惹不起。可看这情状,她只觉胸口血气翻涌,立时便快步过去道:“你住手!”

    解差没料到竟有人敢出头,下意识一愣,可那已经挥出去的鞭子不长眼,竟一下甩到谢枝胳膊上,只觉衣袖被打碎,豁开一条约半尺长的血痕。

    谢枝疼得咧了咧嘴,但仍旧朝那解差道:“她们不过是两个妇孺,你何故下如此死手?”

    那解差倒是认得她,他们背地里没少讨论这挥金如土、出手阔绰的姑娘。但他作威作福惯了,看了谢枝也没好口气:“她们哭哭啼啼的耽误赶路,老子打了又怎么了?”

    那妇人扭过脸来,泪眼婆娑地解释:“孩子爹没了,她心里伤心,她才七岁啊她不懂这些,求求老爷高抬贵手……”

    原来刚刚死的人是她们的家人。谢枝看她虽也饿得脱了相,可仍旧瞧得出昔日端庄秀丽的姿容,想来她们也不过是受牵累,毁了一生。思及此处,她不由心有戚戚焉,道:“官爷,爹没了,孩子哭一场也是人之常情,就放过她们吧。”

    那解差嘴角一提,冷冷一笑,道:“好!那就给我起来!”

    他右臂一使力,竟又挥起鞭子来,打得那妇人抱着孩子在地上匍匐乱爬,疼得直流泪。可那解差竟快意道:“起来啊!你们怎么不起来啊!起来老子就不打你们!”

    “你做什么!”谢枝扑在那妇人身上又替她受了一鞭,一时竟觉得背脊都要被抽断了似的,但一双眼愤愤地看着他,“你这分明就是要把人打死!”

    那解差看在银票的面子上倒暂时停了手,只是把鞭子在手上缠了几圈,指着谢枝恶狠狠道:“这些都是朝廷钦犯,劝你把你的好心留到别的地方,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打!”

    “我奉劝你,最好不要。”

    正僵持的时候,一道虚弱沙哑的声音插了进来。

    谢枝抬头一看,是走在后头的李承玉……她不禁泪盈于睫。

    李承玉的声音听来仍旧平淡如水,目光却比这北地的月光还冷:“你若动她一根毫毛,谢相不会放过你的。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把我们这些人都打死,就不会有人说出去了。是啊,我们这些罪人是死不足惜的,不过……你们自己的兄弟就信得过吗?”

    “你是什么意思?”那解差的气焰收敛了些。

    “谢相只此一位独女,失了音信,必然苦心搜寻。你若对她动手,谁能保证同僚之中,不会有人为了谢相的回报,而出卖你呢?”

    “谢相的女儿?”跟在李承玉身边的解差念叨了一句,语气却带着浓重的质疑,“你说是便是?可能拿出证据来?”

    “你们都知道我是谁,一定也听说过我曾经的夫人是谁,也知道这位古怪的姑娘出手便是大把银票,却跑来跟着我们这群人一道走这条流放的路,”李承玉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有几分颤抖,“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

    一时阒寂无声。

    “操!”打人的解差骂了几句,指着妇人的鼻子道,“算你今天走运。”

    看他终于肯收手,谢枝忙把人扶起来,掸了掸她们身上的尘灰,看着她们身上累累伤痕,想了想,还是从取出两粒药丸来:“这药对外伤有好处,你们快服下吧。”

    “多谢,多谢姑娘。”妇人不疑有他,千恩万谢地接过吞下,便勉强支撑着身体,带着孩子一瘸一拐地跟上前头的大部队。

    谢枝看着她们歪扭的背影,心中酸楚,她不能帮所有这些人,甚至连李承玉她都还未能帮上多少,但至少她不能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冷眼旁观。

    这事儿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那些解差对她的身份颇存忌惮,便权当从未发生什么事。

    直到入夜,解差们找了个挡风的土丘,权做今夜休憩的场所。众人立马乌泱泱躺下一片休息,毕竟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又得像牲畜一般被催起来赶路。

    谢枝仍旧偎在二娘身边,脑海里纷纷闪过的还是白日里那丢在路边的尸首和他妻女被抽打得血肉横飞的场景。

    衣袖被人拉动,谢枝下意识吓得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才看到原是李承玉。

    她在漆黑的夜里凝望着那对眼睛,犹豫着才起身坐到他身边,抱着自己的膝盖,听到李承玉时隔多日终于开口:“你还不走吗?”

    谢枝用力揉了揉眼睛,说:“不走。”

    仿佛有一声叹息落在两人中间。

    “这些解差说到底还是在京中当差的,需要顾忌着你父亲。可到了凉州,强龙难压地头蛇,届时再拿出你父亲的名号来恐怕也无用了。阿枝,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已经没法再护着你了,你明白吗?”

    李承玉停了会儿,没听到谢枝的回话,只好继续开口:“你父亲是个有主意的人,日后谢家会愈发鼎盛,你留在京中,会平安顺遂的。你跑来跟着我,受苦不说,像今天这样的事,每一天都会发生。我知道你古道热肠,可我们都是罪人,你又能怎么办?你这样,不过徒然叫自己痛苦罢了……”

    他的尾音颤抖起来,不再往下说了。

    在这安静如水的时候,谢枝缓缓说道:

    “承玉,我从来都不是勇敢的人。跑来找你之前,我也想了很久很久。如你所说,这段时日我父亲的官运真是蒸蒸日上。陛下赐了大宅子,还有很多很多家仆,很多人都来巴结他。母亲找人给我裁了很多新衣裳,制了很多新首饰。这是都是从前我梦里也不敢梦的事情。可是我心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我常在想,在我们一家困苦艰难的时候,这些人在哪儿呢?人无千日好,谢家也总会再有落寞的时候。到那时候,那些人又会如何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知道只有一个人,无论我多么落魄,多么无能,他都毫无所求地关切我,保护我。

    “我在京中的时日虽短,却只觉名利富贵如何迷乱人眼,终究不过朝生暮死,刹那而已。但大公子曾给予的情义,无论谢枝将来变成什么模样,都会一直一直在。”

    黄澄澄的月亮无动于衷地撒下结了霜似的光亮。此处地势高,因而显得月亮格外大,几丛沙棘被裹着沙子的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枝桠乱晃,像要在月亮盘子上写下潦草的心事。

    “你真傻,”谢枝头一回听到李承玉强自忍耐却仍旧哽咽得厉害的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我给你的,或许只是我的举手之劳,可你为了我却抛下了一切……”

    “是吗……现在京中知道我的事的人,大概都觉得我很傻吧,也不多你这一个了。”谢枝甚至开起玩笑来,“况且我也并不是孤身一人啊。你曾经施恩于那么多人,小唐和三伏这回也一道来了。还有齐先生,伏清,很多很多别的人,都出了力。否则,你以为我随手掏出来的那些银票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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