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旧京之旅业已过半,李赫的生活不知从哪一天起,空闲时间渐渐变得充裕起来,他从车轮一样无休止的约会安排中挣脱出来。她们都不是“她”,他已没有必要再以孪生兄弟的身份去和别人见面了。

    现在的他不是莱昂,或是李先生,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外派工程师李赫。

    哥哥与他分别后,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一生?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终结。

    李赫觉得自己仅是知道了一小部分。他恪尽职守地承担家业,却在其中胡作非为;纵情声色地活着,可始终不曾扔掉所爱之人的信件。

    矛盾的事贯穿首尾,身为旁观者的弟弟无法相信到底哪一部分是真的。或许全都是真的。

    李宇真是度过了荒谬的一生。

    他对这位已经不大熟悉的兄长感到费解,而且有些不太看得起。明智的人,选择好了的道路就应一以贯之地坚持到底,中途不该三心二意,连做个下三滥都半途而废,如果他烂到骨子里,最后就不会死了。

    李赫不再翻看旧信息,他放弃了从中寻找蛛丝马迹。每个见过李宇的人都描述过她们眼中的他,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形成的仅是一面扭曲的画像,慷慨、善良、幽默......全都是他伪装出来的样子,不是真正的李宇。

    从前没有和哥哥重新联系起来,现在再不可能获得有关他的真相了。那时到底为什么不去做呢?李赫不想让内心升起懊悔的心情,明明不是他的错,李宇也没有来找过他。但是现在被懊悔蚕食的人只剩他一个了。

    他倒在草地上,拿鸭舌帽盖住脸。说起来,他在这里工作了很长时间,可著名的景点几乎都没有去过,同事的假期邀约也是一样,最终都会以休息为由回绝掉。

    旅居于旧京,很多时候他的心里并不大快活。这些风景宜人的景点,宏伟的地标建筑,那个人都看过吗。蝉鸣不止的梧桐大道、湖水中碧波荡漾的莲花,他也经过了吗?尽管是没有发生在眼前的事,但是这些不重要的琐碎联想随时都会翻涌上来,他们让李赫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蒙着一层晦暗的纱,某个人的死始终在影响着他。

    分明蒙着脸,李赫眼前忽然一暗,乌云飘过来了吗?光线被遮蔽了大半,不是心理作用,似乎真有什么挡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像暗中蹲着一头捕猎中的豹子。

    “呼叫李同志,呼叫呼叫!好像中弹了,子弹打在脑门上,开出了一朵花,应该没救了,不用找救护车了......”她嘀嘀咕咕话音未落,李赫掀开帽子坐了起来,还好书筠反应快,本是蹲在地上低头瞅他,他一动弹她立刻后仰,否则他们就要撞在一起了。

    “诚惶诚恐,诚惶诚恐,睡得好吗,大人?”她拖长声音,称呼又变成了古装剧台词。

    李赫起身,顺势把鸭舌帽戴在头上,嘴角似要扬起但是又硬憋住,嘟囔着:“你在说什么啊。”

    “不喜欢‘大人’?那殿下、娘娘!”最后一声“娘娘”尤为声情并茂,好像她这一辈子就在等这个时刻,对着一个韩国人使用爱情宫廷剧里学来的台词。

    略过不提,李赫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要去哪里?”

    “今天我真有地方要带你去,绝不蒙你。”前几次是乱转,转到最后各回各家。

    “咱们这个可不能叫约会啊,就是朋友,朋友关系......你懂吧,我想给....给你证明旧京不无聊。捞月亮那件事不急,得等到月亮沉到水里的时候,我们才能去捞。急是没有用的,我们要按照事情发展的规律来办事.....”书筠前半段说得轻飘飘,李赫虽没出声反驳,但他们俩都有些不是味儿,不约而同低下头去,像是心里有鬼一样。为了跳过这节,她又用了一大段废话来掩盖。

    “是的,朋友。”李赫重复。

    今天是周末,老街的人多极了,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道路挤得几乎水泄不通,进去后就难走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直到走完整整一圈,才能走到出口那儿。

    街道两边密布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店铺,卖的都是有点历史元素的物件,如文化人都该收集一套的文房四宝,以及以工业化水准成批制造的古董文玩。

    特色小吃摊前面放了很多小马扎,人们大多乐意坐下来等,都在等着吃赤豆元宵和糖芋苗,这倒是值得一排,唯有碳水和糖分是扎实可靠的。

    李赫忽然不走了,专注地看向道路对面的一块蓝白指路牌,上面写着几个字,“我,在,旧京,很,想你。”这种风格的牌子目前遍布中国大江南北的景区,“我在xx很想你”的句式已经俗气到有些逗趣。

    我去,这人不是文盲啊。

    “你会中文!?”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中文是,听不懂。一旦遇到他不情愿听的话,或是不想去做的事,他都用这三个字来搪塞别人。

    李赫解释他小时候上过汉字课,浅浅学过一点很基础的繁体汉字,牌子上这几个简单的字恰好他全都认识。

    嗬,不得了,他俩的语言水平差不多打了个平手。他浅学汉字一百个,她擅长电视剧短语一百句。

    “你以后在简历里可以写你会中文了,本中国人认可你了。”

    “你以后也可以对别人说你掌握三国语言,第三语言是韩语,我也认可你。”

    他们忍笑,互相严肃点点头,谢谢谢谢,客气客气。

    路上走过毛绒玩偶商店,书筠拿起一只大兔子和一只大耳朵狗,回头很正经地说,“我的生肖是鸡,我阿婆生前跟我说,鸡兔不能一起玩,鸡也不能和狗一起玩。就是说我不能和属鸡和属狗的人交朋友。

    你属什么?我看我俩差不多大,如果你属狗,那我就不能跟你玩儿了。”

    “啊,这么残酷啊。你阿婆找大师算的吗?还好我属鸡,咱俩还能一起玩儿吧?”

    “可以。为什么笑啊,怎么,你不信?”

    “我家里的人信基督教,不信大师。”

    “是正经的、真正的基督教吧?”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前阵子看了电视剧《苏里南》,还有网飞的纪录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

    这些作品里面都有十分病态的宗教领袖。

    李赫想讲点什么但又实在无话可说,她总有本事让他哑口无言。书筠忽然想起什么:“你最烦的导演是奉俊昊,最讨厌的电影还是《寄生虫》吧?”

    “对,他和他的作品太有名了。但那是寓言式电影,不是一比一的写实派。很多住在首尔的普通人不至于沦落到那种程度。但只要我反驳,别人都会嘲笑我在掩盖事实。”这个过程重复几次,谁都会恼火。

    她清楚这一点,拿出来说,不过是因为他生气的样子很好笑。

    “你们国家的导演很大胆,充满才华,他们的创造力是令人佩服的。我们国家的电影是另一种风格,资本家投入了很多很多的钱,最后生产出来的是一堆粗制滥造的垃圾。好的电影有,但是不多。”

    “你知道,人们只能看到自己生活的一方天地。也许奉俊昊是对的,他是观察社会贫富分化的社会学导演。他关注的天地应该比我这种生活一成不变的工程师要宽广。”李赫耸耸肩,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探讨电影时,稍微承认了一下奉俊昊的水准。

    老街的前方是一条窄窄的长河,河面上漂着好几艘江南风味的小船,舟上有专门划船的人。为了能登上小船游河,队伍都快排出了三条街。

    李赫也凑过去看,似乎对长河和小船都十分感兴趣,没多说话,只瞅她一眼,意思是咱们也排排呗。

    队伍这么长欸,但她不动声色地跟着他进去。恰逢这时走来经营小船的商家,正在积极揽客,声称只要愿意办某个银行的银行卡,不用排队,不用排队,立刻就上船!

    “她说什么呢?”李赫扭过头问她。

    这种机会她怎么能不把握。

    “她说今天人很多,要轮到到我们的话,至少还要再排两小时。”书筠笑嘻嘻地用英文告诉他。与此同时,揽客大妈还在大喊:“今天人不算多,不算多哈。要上的快上!”

    这种翻译上的曲解成功将他迷惑,期待的眼神瞬间破灭,“那还是算了吧,你一定饿了,我们吃点东西去吧。”

    世界上善良的中国人是很多的,愿意帮助无辜外国人的好人也很多,霍书筠就是没安好心。

    连火锅店的老板都是善良的。李赫言语不通,和人打交道的事都是书筠办。

    “小伙子,哪里人啊?”乐呵呵的老板纳闷他长得秀秀气气,一副聪明相貌,怎么什么都不懂。

    书筠埋头看着菜单,代答:“韩国人。”

    “哦.....”

    她随口一问:“第二份小料八块钱吗,怎么付?”

    老板不急着收钱,“你问他,我们的菜好吃不好吃?”

    李赫正对着羊蝎子发呆,肉在哪里,怎么啃呢?

    书筠正在和人用中文侃侃而谈,分神回头给他一句英语:“用手抓起来啃。比个耶的手势,快快!”

    为什么把他当机器人一样使唤。但他还是照做了。

    老板见这个韩国小伙儿十分喜爱他做的菜,立刻乐了,“你俩小料不要钱,随便吃吧!”

    真好,她可喜欢麻酱了,顺便给旁边那个吉祥物也弄一碗。

    临走时,老板用很欣赏的眼神看李赫,觉得这位有品位的小伙子长得也很精神。

    晚上书筠买了两张现场乐队的票,她对这个乐队一丁点都不了解,买票只是因为这个乐队那时不怎么红,当晚买还有余票。两个人坐在夜晚的咖啡厅外等待着,她从包里掏了一本书,塞到李赫手上。

    “找找看,上面有你认识的字吗?”

    她有随身带实体书阅读的习惯,这本书不好读,她读了很久都没有读完。看着看着疲了,困了困了又看几行。

    “我,你,他,人,红,天,工......”他孩子似的,从上到下慢慢搜索他有印象的汉字,认完后把书送还给她,又以外国人天真的态度问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你能把第一章用英语翻译给我听吗?”

    他的外表和举止都是很单纯的俊秀青年模样,向人虚心求教也应当是很容易获得好感的。

    书筠却——嚯!说得真容易,这书把她快累死了。她长长地“嗯”了一声,柔声道:“这是一本很悲伤很不幸的书,讲的都是一些让人心里很难过的故事。咱们还是别读了,待会儿看演出该高兴不起来了。”

    明黄色的硬壳封面,上面画着黑线条组成的尖头柱子,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会悲伤?”李赫托腮追问。

    “嗯.....这些故事关于失去、分别、贫穷和悲伤,还有死亡。”书筠也托腮望着他,望着望着,中途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这句不是捏造的。

    他看着她打哈欠打出来的眼泪,热和困倦使她的眼皮有点泛红。李赫轻声说:“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帮助我和人打交道,带领我认识这座陌生的城市,告诉我这里的文化和风俗。我很感激你。”

    她......嗯......有吗?

    脑子没有反应过来,英文的客套话就冒出来了,“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跟How are you三段式一样,是她的条件反射。

    “你让我觉得旧京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悲伤和死亡好像暂时离开了,它们离我很远。能够和你长久相处的人,一定是非常幸运的人。你有驱散阴霾的魔力。”

    他们之间静了很久。

    “我懂你的意思。”书筠知道自己有时多疑如曹操,敏锐到有些过激,可很难克制地,她又觉得他变得烦人起来,“你要我找男朋友是不是,别跟你走太近。你少管我的事,再烦我我会像上次那样扇你。大不了下次别见面了......”

    这次他却打断了她,“不是,我想和你见面。”但那是自私的,不对的。

    “只是朋友,好吗,没有朋友以外的关系。”他们之间不能出现任何重的东西,一旦感觉要变沉了,所有人都会慌张起来,他们向外扔东西,有什么扔什么,直到再度变得轻盈。

    他们只能以轻飘飘的方式相处。

    “朋友......”他念着这个词,两个人垂下头,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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