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万里碧繁花,满面春色藏不住。

    自古以来,扬州都是那缠绵悱恻阴雨绸缪的江南。

    这里四季分明,春季来得缓慢而短暂,左右不过二月的光阴,偏文人墨客多垂怜惜春,愈是留不住,愈容易伤感悲从中来,思及抑或由此联想到了自己,也就落下了不少翩翩佳词诗赋。

    岑潇却厌极了这温景四溢的春。

    古文擅以乐景衬哀情,岑潇虽心智尚不成熟,又无七情六欲扰心,却也自知一二。

    他的出生,就是最大的哀。

    岑潇的母亲是鹤唳一方的大妖,霸据一山为窝数年,为非作歹祸扰山民不说,时不时就喜游走周边城里掳走那俊俏的白面书生当夫君,恨得周遭城镇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不少修者侠士闻名前来欲要为民除害,无一不败在大妖手里。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这大妖盘踞多年,不曾以真身示人,且妖力浑厚可怖,没人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就连名字也未曾可知。

    只道此妖极易魅惑人心,空有一副妖艳绝世的多情面孔,皮下包裹着的乃是蛇蝎心肠,水性杨花见异思迁,隔个几年就要出山掳个芳龄男子回去,而今几十载,未曾有掳去的男子回来过,只怕是被这歹毒女妖玩得腻歪了,便要脑袋不保。

    岑潇的父亲便是这女妖掳去的一员。

    在岑潇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整日都是郁郁寡欢的一副模样,俊逸的面孔常年凝着一层薄雾,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恶狠狠的,像要将他活剥了来烤着吃。

    他的母亲每每见此,怨他惹了自个夫君不喜,便换着法子折磨他。

    甚至为了心上人眼不见为净,狠心将岑潇丢下了山去。

    那时是八岁,还是九岁?

    岑潇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尚且年幼,身上的妖怪特征还不能收回自如,左眼的乌白障瞳分外骇人。

    他所流浪乞伏之处,必会跟随着人们唾码厌恶的目光,孩童们有样学样,轻则编段小词讽刺讥笑一二,重则拳脚相待石头砸之。

    他们不知道岑潇是个什么妖,但既然是妖,就应该被如此对待,哪怕他什么也没做。

    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

    岑潇也清楚这么个理,所以他从来都不反抗,反抗只会引来无端的灾祸。

    不过是些无用功。

    寂玄道长便是这时在扬州郊外一处荒废已久的破庙发现他的。

    这会的岑潇衣不蔽体,身上的伤痕血水混杂着泥土,靠在角落里眯耸着眼睛看向庙外的残败痕迹,青苔斑驳,树木横折。

    每日总会有上几只鸟儿停在里这叽喳个不停,直到没有发现一毫可以饱腹的食物时才会无趣地飞走。

    岑潇不同于常妖,他不用食物饱腹,汲天地万物之精华灵气就可延绵存活。

    生存于他,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

    一吸一呼间,便可生。

    岑潇却觉得没劲,他为什么要这般赖活着?

    活着的好处他一个都没感受到,更别提那些日以肩负的坏处。

    他的眼里早就没了光,灰蒙一片。

    天地于他何其广阔,他却只想画地为牢就此了罢残生。

    寂玄道长见到他时暗自乍舌,并非是他半妖的身份,而是他源自灵魂深处的孤寂悲鸣,思忖半晌,寂玄道长捋着胡子上前遮去了岑潇面前的光景。

    他以为岑潇会抬头,至少会看他一眼。

    然而岑潇没有,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目光垂帘。

    寂玄道长一声短叹,手里的拂尘扫过他的面容,没有犹豫地细声询问道:“你可愿跟老夫走?”

    话是唐突了点,却是情真意切。

    “……”

    岑潇闻言头也不抬,依旧盯着外面看,眼中如一滩寂静的死水。

    没得到料想中的理会,寂玄道长多少有点尴尬,好在活到这把岁数,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面前这死气沉沉的孩童小妖也算不得什么怪哉。

    “老夫乃琼台楼观的道长,道号寂玄。琼台楼观你知道吗?是当今天下十大道观前三,老夫游历四方,尚且缺个小弟子……”

    “管我什么事。”

    岑潇嘶哑地开口,冷不丁打断老道长的话。

    寂玄道长倏地噎住,满脸的沟壑皱纹像是要飞出去一样,须眉猛地上挑,语调也骤然升高:“你若当了我的小弟子,定是不必再受这些无妄之苦,无人再能欺你辱你!”

    说完,他便笑吟吟地将拂尘一甩,捋着白须等岑潇的答复。

    哪知等来的是一阵沉默。

    破庙蛛丝灰尘密布,杂乱的祀台倒塌倾斜,神龛中的佛陀慈眼含悲,看着前方的一老一少。

    岑潇睫毛微颤,宛若蝴蝶煽动着翅膀挣脱破茧,只是那茧太过坚硬,若没十足的把握钻出去,等着它的只有茧里无尽的黑暗不见光日。

    寂玄道长又叹了口气,这回不是短叹,而是长吁,他的神色也由激奋变得悲怜。

    “跟我走,我教你怎样去做一个人。”

    岑潇终于抬头正眼看向寂玄道长,死气沉沉的眼里头一次有别的东西暗涌。

    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眼型翩若桃花,睫毛浓而弯翘,只是左眼呈一片灰白障目,右眼光彩太过暗淡,容易叫人忽视。

    寂玄道长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不免悸动,那暗涌的东西他看得真切,也熟悉。

    ——那东西,名为希望。

    琼台楼观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快,寂玄道长将岑潇带在身边,不顾道观众人的反对,收其为徒。

    名门正派的道长竟收一名半妖为徒,传出去也不怕笑话。

    道观上下争议不曾断过,却因着寂玄道长乃掌门师祖亲传弟子,整个道观属他辈分最高作罢,只能极力掩饰着这一丑闻。

    寂玄道长自知道观中人不喜,整日同岑潇待在一方院子里深居简出,教他习字读文,用浅显的道理教他怎样做一个端端正正的人。

    这般平静的日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戛然而止。有几个顽劣的弟子趁寂玄道长不在上门挑衅,岑潇仍然不去反抗,任由着他们肆意横行以多欺少。

    待寂玄道长从掌门那回来时,岑潇已是一身的伤痕,他的左眼边上一道刀口更是触目惊心,距眼睛不过一毫之差,而今血肉翻转,狰狞的像在嘲笑寂玄道长的天真和自以为是。

    纵是这般伤痕累累,岑潇仍在撰写着早上他给的那本《道德经》,伤口的血液顺着他的侧脸滑落,滴在有些褶皱的黄纸上,绽开成诡异的红梅,他放下笔,蹙着眉用指腹蹭那一处的污渍,像是全然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

    寂玄道长看得心里滴血,向来温和的人也禁不住目眶眦裂,他未出声响,冲进了弟子院内好一阵发泄,再才回了院子一言不发的给岑潇上药。

    而后简便的收拾好师徒二人的行李,连夜离开了琼台楼观。

    寂州人烟稀少,绵延山峰无数,寂玄道长挑了一座最顺眼的,在此安了家。

    岑潇随着年龄的增长,左眼不再乌白障目,他的妖怪特征慢慢褪去,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

    寂玄道长亦是欣慰万分。

    岑潇没有七情六欲,却也分得出好赖,爹娘老子和欺辱他的人都是赖,唯他的师父是好。

    他愈发喜欢坐在山里的某处高枝上发呆,吹着徐徐山风,眺望下边的繁茂丛林,心想是不是一辈子就这般过去了。

    寂玄道长虽然带着他在此隐居,却不曾和琼台楼观断过联系。

    岑潇是在山里偶然遇见的那几个曾经欺他的道观弟子,一晃三两年,两边皆是一愣。

    往往孽缘的开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只因缘之万缕千丝而纠缠在一起。

    那几个弟子是掌门派来给寂玄道长送信的,奔波数日到了寂州,又在这山头绕了一圈又一圈这才看见了一个“熟人”。

    岑潇将他们带回了木屋,寂玄道长看了信面色大变,脸上血色尽失,瘫坐在椅子上喃喃不知言云。

    信既送到,几个弟子告辞欲离去,寂玄道长虽因信件内容失神,却也知晓山路崎岖繁杂,便叫岑潇送上一程。

    寂玄道长闭目冥想平复情绪,忽听山中哀嚎鼎沸,不远不近。

    像是方才弟子几人,他不敢稍有耽误,连忙起身朝声响处奔去。

    入目却是岑潇血淋站在几具尸体旁,唯一幸存的弟子在地上打颤蠕动。

    听见脚步声,岑潇回头无措的望向他。

    左眼乌白晦光流转,一身的妖气流露无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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