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天

    太一天生天来,不知道哪一天就一剑插在了剑冢顶上,与周围自然相融相洽,很长一段都没人发现。

    它成剑三万余年的这个“余”便是这样来的。因为没人知道它究竟是三万又多少年前出现,可能是一两天,可能是一两年,亦可能是千万岁月。

    直到某一日,三尺道某位剑首同那一代的小灵山禅师和人皇上剑冢寻剑,这把剑忽然发出震彻云霄一声剑鸣,众人才发现,原来这里还有一把剑!

    那剑鸣是为了那任人皇,但是人皇却拔不出来它,禅师定眼一看,只说了一句话。

    “因果不够罢了。”

    这是佛家说法,换做道家说法,便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太一为“三”而鸣剑,为“二”而起剑。

    拔出太一,不看剑术,不看天赋,只看与这天地勾连的因果。

    身上的因果线越多,便越能引起太一共鸣。

    当初太一为了长夏下山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明白,那时她只是剑仙别惊春的徒弟,连别惊春都只不过是让太一剑鸣,为何作为徒弟的长夏却能引出如此震动。

    现在长夏知道了,这是因为谢逢雪。

    谢逢雪为了她冒天道之大不韪,行走在时间里,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他拨动时间与命运的轮盘,而她就站在轮盘中央。

    长夏牵着长夏一步一步走上山顶,她每行一步,剑冢便为之震动一下。

    这是她与太一互相牵制所造成的灵力震颤。

    她身上的因果,比上一次来的时候,又多了很多,太一给的反馈,也剧烈了很多。

    都被她压制住了。

    剑冢最顶峰比起山下面,倒是安静了许多。

    太一有缘人才能得见,而长夏在,它自然是要现身的。

    金色的长剑插在山顶处,剑身不断晃动,像是想要挣脱什么束缚。

    长夏把手放在唇上——

    “嘘。”

    下一刻,太一便不动了。

    她早就说过,她现在能镇压这里任何一把剑。

    长夏指着太一道:

    “梨白,去,拔起它。”

    梨白自然是听师姐话的,她怀里的无己倒是又翻了个身。

    “只是拔一拔而已,不会不管你的。”

    梨白愣了愣,意识到师姐这是在和无己说话。

    “剑也会在意这些么?”

    长夏道:“可在意了。”

    梨白又问:“无己也会在意么?它不是一把咸鱼剑嘛。”

    长夏挑了挑眉毛:“你拔出它之前,它不在意,拔出来之后就会在意了。”

    她想了想:“它现在是你的剑,你是它的主人,它不喜欢多一把剑来跟它抢你,这叫领地意识。”

    梨白说:“像是小狗在自己地盘上做标记……师姐,你换了剑,裁寿不会生气吗?”

    长夏一愣,而后轻抚着飘零久的剑柄。

    “裁寿它…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它还在迟昼海的地下积蓄力量,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梨白便不说话了,她知道后面不是她该问下去的了。

    “去试试吧,能不能拔出来。”

    梨白依言照做,她将无己暂时递给长夏,自己走到了那柄金色长剑跟前,双手抓住剑柄,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劲。

    金色长剑纹丝不动。

    梨白还想再试,却听长夏出声道:“够了。”

    长夏闭上眼,等睁开眼的时候,她又是那个温柔宽和的师姐。

    “梨白,你要记住,天塌了有师姐在。”

    梨白不解:“师姐……”

    长夏又道:“永远不要轻易做傻事。”

    太一是天炼的剑,代表天的意志,梨白拔不出来太一,是因为她身上因果不够。

    身为仙界布局苍玄的棋子,却没有勾连足够的因果,这其实是反直觉的。

    因为她最后使命是裹挟苍玄气运,不管这气运是给谁,她身上牵连的因果应当是相当大的。

    但太一却不认可她。

    长夏觉得荒谬。

    她看着悠悠苍天,心中忍不住想,这也在你的算计之内吗?

    放任仙界收割苍玄气运,在那位高高在上的存在的眼里,亦不过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吗?

    梨白的身份注定了她只有越有用,才越有可能活下去。

    而拔不出的太一只能说明,上天连这点价值都吝啬于给她,她只是一颗可以随时被抛却的弃子。

    长夏握紧了手中的飘零久,在心里说——

    我看你又能算无遗策到几时。

    梨白并不懂长夏心中所思所想,她接过无己,对拔不出太一并没有多少失落。

    拔不出来便拔不出来,她已经有无己了,修剑应当一心一意。

    况且——不知为何,她也不喜欢太一。

    野兽一般的直觉让她隐隐约约地认识到,太一剑,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夏敛下思绪,对梨白说,“等等行云。”

    梨白问:“他也要拔剑吗?”

    长夏道:“他不拔。”

    她垂下眼眸:“以后都不会有人再来拔这把剑了。”

    彼时恰好小和尚气喘吁吁上山,他不是云亭那群日常就习惯不用灵力的变态,剑冢高万万丈,这会儿他被阵法封住灵力,光凭肉身一路小跑上山,已经累的不行。

    “你……你们怎么不等等我!”

    长夏:“这不就正在等着吗。”

    她将小指弯在嘴角,吹了声哨子,青色的玄鸟就从天上飞到他们面前。

    行云悲愤欲绝:“你连一只鸟都能带到山顶,却不带上我!”

    长夏没理会他的指责,她坐在鸟背上,面无表情说:

    “再不上来你就自己下山。”

    行云立马闭嘴,麻溜地爬上三里三的背。

    长夏转过头,柔声对梨白说道:“看过你六师姐的话本子吗,沉香劈山那一回。”

    梨白茫然点头。

    “师姐今天给你表演一次劈天。”

    剑修的声音还是平静的,没有波澜起伏,像是山泉撞玉,冷冽异常。

    行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她现在好像有点疯。

    长夏伸出手,太一剑身再一次晃动,这一次不是想要靠近她——这一次是在拒绝。

    但怎么可能拒绝地掉!

    剑冢不知何时开始下雨,山路上求剑之人有些茫然。

    没听说过这山还会下雨啊!

    他下意识接了一滴雨水。

    嗯?

    银色的?

    疑惑在心中稍纵即逝,下一瞬,山道上的人就连人带剑纷纷消失不见。

    目睹这一切的行云有些呆愣。

    这大型空间转移阵法给天底下随意一个阵法师,都够他兴奋地研究一辈子了,这人居然眼睛都不眨地给当一次性消耗品给用了?

    左山主自己刻这样的阵盘都需要花不少心力吧,他就这么纵容长夏?

    他撇过头,黄衣剑修正把玩着金色长剑。

    长夏感觉到手中的剑在微微战栗。

    “你在害怕?”

    如果剑能点头的话,太一很想告诉她是的。

    长夏忽然笑起来,她是温和明媚的相貌,爱穿黄衣,笑起来亦如三月春花灿烂。

    这次连梨白都忍不住往后面缩了缩。

    长夏对着剑低声道:“怕什么,我又不会折了你。”

    下一刻,她将反手一折,将剑狠狠向天空挥去。

    轰——

    行云颤着声音:“天……裂开了?”

    整个苍玄好像都抖了一下。剑冢上空,亘古不变的天幕像是被撕开一个洞,无数紫雷从被撕开的天幕中倾斜而下,长夏站在雷暴中心,雷电却诡异地不能伤及她分毫。

    行云怔怔地看着高天。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在可怖的雷电中间,有一个朱衣僧人的虚影端坐其间,闭目诵经。

    “老和尚?”

    滴答!

    三里三不耐烦地竖了一下羽毛,像是在埋怨这人怎么还弄脏自己漂亮的青羽。

    行云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对手心的湿润有了略微的懵懂。

    自己这是……哭了?

    禅师归天之后,他一直没回过小灵山,因此对那些理应真切的生老病死,人生别苦感受地并不真切,连悲伤都隔了一层。

    直到这一刻。

    青鸟背上还年轻的僧人忽然拼命运起灵力,从鸟背上一跃而起。

    他朝着朱衣僧人的方向伸出手。

    快一点!再快一点!

    只要再快一点!

    明明就在眼前,怎么就是够不到!

    雷声在逐渐变小,裂开的天幕也在慢慢愈合。

    长夏冷眼看着这一切。

    当最后一道雷声平息的时候,年轻的僧人似乎也到了极限,他无力地垂下手,任由自己从空中跌落。

    青鸟发出一声清啸,一个俯冲,接住了他。

    行云无力地朝长夏扯出一个笑。

    长夏沉默了一瞬,说:“那只是个幻影。”

    行云道:“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不想接受他真的死了。

    小灵山的师叔师伯们已经发过很多次消息,让他回去继位,但行云一直没有回去。

    他老是觉得,只要他不回去,出远门的就是他,老和尚还在山上喝着茶,和老菩提一起在等他。

    “师姐,你知道吗,小灵山很大的,十万僧人,热闹得很,我却只能和老和尚两个人在山顶读书写字看月亮,我讨厌这样日复一日的清冷寂静。”

    他苦笑一声:“我出来够久啦,我要回家了。”

    虽然从此之后山色寒、树影清,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山顶读书写字看月亮了。

    行云闭眼捏碎他出行前老和尚就给他准备好的符咒。

    再睁眼时,十万僧众在山门扫径以待,恭候他们的佛子归来。

    行云想,以后他也要养个小和尚在山上,带他饮茶看雪,教他为人处世,护他一世周全。

    那小和尚……就叫他流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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