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哈丹十八部退兵的第四日,雍都在这个坎坷艰难的冬日里,迎来了永嘉五年的最后一天。

    也许是看着过年的份上,梁织雀并没有因此大做文章,但她也没对谢红初表现的有多热络,压根没来四王府递今年宫宴的折子。

    谢平拿着糨糊,欢快地抹着红纸,她和拾柒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的,一会儿又推门进来,大喊,“四伯父快点写!又贴完了!”

    谢红初难得穿一身素白,他一袭雪玉色的冬衣,拿着一根足有杯口粗的狼毫,站在案几边写着对联和福字。

    魏音凑了过来,皱眉道,“你这字儿写的太草了。”

    她伸手指着一个像“它”又像“客”的字,问,“这是什么?”

    “户纳八方富贵财”,他悬腕收笔,回头看了一眼身边正在嗑瓜子的魏音,道,“这是“富”。”

    “王爷还缺钱呀?”

    “嘎嘣”一声,魏音又磕了一个瓜子仁。

    “怎么不缺钱?本王哪像少东家这么有钱——一晚上就买了一万壮丁,诶,照着少东家这么个买法儿,回头起个义,学着海拜打雍都都行了。”

    “嘎——”魏音的瓜子磕了一半,才默默转身一步,就被谢红初喊住了。

    “拾柒说为了筹募兵的钱,把宝月楼都给当了,户部自然是不可能拨银子还给你的,少东家这买卖亏大了。”

    “当晚事急从权,一个酒楼而已,等着回头再赎回来。”

    魏音笑笑,她低头指了指镇纸下的对联,连忙岔开话题,道,“王爷这对联写得妙,回头“同春饭庄”开张的时候,就用你这一副了!”

    “同春饭庄?”

    魏音道,“我原先是想着,这几日就去钱庄拿钱把宝月楼赎回来,但是如果年底走出来这么一大笔银子的话,明年庄子上的营收可能就不太好了。”

    “这几天我盘了盘账,准备先让手头现有的银子滚上一滚,至少要赚够赎回来宝月楼的一半。”

    她吃完手心里最后一枚瓜子,拍了拍掌心,继续道,“我手头剩下的银子还能再开一家酒楼,准备起名叫“同春饭庄”,就是比宝月楼小点儿,摆设简陋点儿,但是——”

    魏音顿了顿,“没准比宝月楼都赚钱!”

    谢红初低头沾了沾墨,他一边写着字,一边道,“京城里像宝月楼账头这么好的酒楼找不出来第二家,宝月楼本身就是靠着地界儿、客房、陈设和舞乐揽客的,同春斋若是做小了还是做粗糙了,怎么抵得过宝月楼?”

    他写完这一副字,起身湿了帕子擦了擦手,魏音微妙一笑,“等开张了再告诉你。”

    谢红初笑着摇了摇头,不一会儿,他见谢平和拾柒顶着两头面粉窜了进来。

    “又折腾什么呢?”他问。

    “包饺子呀,”这次连魏音也加入了他们,她接过谢平手里的擀面杖,侧头问谢红初,“你不来吗?”

    因着宫里的年宴,今儿个膳房来不及准备四王府的饭食,再加上宝月楼被魏音当出去了,年夜饭就成了个大问题。

    宁麒听说后,十分热切的邀请谢红初一行来卫所过年——

    然后被谢红初一口回绝了,“乔清竹好不容易把谢平教得乖了些,你再让她去军营滚一圈,年初六她还怎么进宫?”

    于是王府四人的这顿年夜饭,就必须得自力更生了。

    谢红初走了过来,问,“这才刚到下午,包这么早?”

    魏音悠悠开口,“中午吃饱了?”

    谢红初:……

    是这样的,裕安今儿个不是没来吗,所以晌午王府的伙食是咱们谢四王爷亲手做的,至于怎么描述谢红初做的饭,用谢平的话来说就是——和阿音姐姐不相上下的水平。

    最后谢平和拾柒就着白水,吃着昨天晚上剩下来的点心,勉强地垫了垫。

    魏音拿过来一个小面团,放在案板上滚了滚,道,“今年大年三十,外头的食肆摊子早就回家过年了,所以想着就早点吃晚饭,不然过会儿他们两个就得喊饿了。”

    拾柒和谢平在外面剁着馅儿——本来谢红初想过去帮忙,但是看这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剁得风生水起,便来魏音这边擀面皮了。

    谢红初看着魏音有模有样的架势,问,“会擀皮儿吗?”

    “应该吧……”

    话音刚落,一个奇形怪状的面皮诞生在了魏音的擀面杖下,像一只被磨平了尖儿的刺猬。

    谢红初忍不住笑了一声,魏音略带不满地看向他,“怎么,你会吗?”

    拾柒在外头听见动静,道,“阿音姐,别看主子炒菜难吃,他饺子包的可好了!”

    谢红初撩开衣摆坐在了魏音身边,他掐了一块小面团,沾了点面粉,接过魏音的擀面杖在案板上缓缓揉开,“喏,大拇指抵在擀面杖的这边儿,一边旋着推,一边擀。”

    圆圆的面皮即刻成型,谢红初蒯了一勺肉馅儿,单手托住面皮,就这样一放一捏,一个圆润鼓满的饺子就出现在两人面前。

    魏音学着谢红初的包法儿,慢慢地捏着饺子褶,她捏了五六个功夫,谢红初已经包出来一小盘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包饺子?”

    “去华亭之前跟外祖父学的。”谢红初一边包着饺子,继而感叹了一句,“那时候,一年之中,最期待就是年三十这顿饺子了。”

    “宁大帅呀,”魏音托腮看向谢红初,好奇道,“诶,那为什么宁麒将军不回家过年呢?”

    “外祖父把漠北三军交给宁麒后,就去游山玩水了——他老人家为朝廷守了边关将近四十年,也该歇歇了。”

    谢红初继续道,“宁府没人住,宁麒自然是愿意待在卫所了……在军营里过年,虽然都是些粗人,但也热闹。”

    他抬起头,看见魏音正在试图将肉馅塞破了的面皮里。

    魏音塞肉馅儿塞得很认真,但这饺子却一点儿也不听话,她费了好些功夫,才让淡红色的饺身勉强兜住肉馅。

    垂落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眉,她低着头,素白的指节上裹了一层薄薄的面粉。

    倏然间,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她的指节,抬眸之际,她对上了谢红初有些愣神的墨瞳。

    在魏音印象里,谢红初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态,他一直是泰然自若、波澜不惊,就算是时而痞气地开开玩笑,举手投足间也是难以掩饰的贵气。

    骨子里的教养是装不出来的,就看这些京城里翻云覆雨的他们——谢红初、梁织雀、乔清竹、叶渠弥、梁易、宁麒……这些大邺的上位者,师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学的是天下间光明磊落的阳谋大道。

    他们运筹帷幄,生来就有胸有成竹的底气。

    但是就在那一刻,魏音在谢红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见了红尘。

    “音——”

    “四伯父你们包好饺子了吗!”

    谢平“砰”地一声推开门,魏音连忙把手收了回去,答道,“快……快了!”

    谢平看见谢红初面前满满一篦饺子,赞叹道,“阿音姐姐!这饺子好漂亮呀!”

    她双手端起了饺子,有些沉,道,“拾柒在膳房里烧柴呢——那我先把这一篦给他送过去,待会儿包完就能吃咯!”

    “那个谢平……别打翻了,我去吧!”魏音站起来,接过篦子,朝着膳房的方向走去。

    拾柒的烧柴水平应该得到了乔清竹的真传,大火煮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不一会儿就出锅了。

    他咬了一口,“哇!谢平,你这馅儿调的好好吃呀!”

    “是吧是吧,”谢平趴在碗边小口吃着,心满意足地朝着拾柒笑了笑。

    魏音还是第一次过年吃饺子,她想起来了小时候,在魏家的时候,家里每次过年的时候也是热热闹闹的,那时候府里的阿公阿婆们做上一桌子好菜,这一天魏府的所有人都会围在一起,吃上一桌子团圆饭。

    她突然问谢红初,“之前你都是怎么过年的呀?”

    “之前……”谢红初想了一会儿,道,“那你得问多么以前了,我十四岁以前,都是在宫里过的年,宫里办年宴的时候,都会请上朝廷的一些重臣……”

    他说着说着,笑了一下,“那时候乔玉琣先生——也就是乔清竹的父亲,当时兼任国子监祭酒,经常趁着这时候找我娘告我的状,我娘呢,她又是个急脾气,年宴一结束,回了宫就提刀追着我跑。”

    “那时候……”谢红初停了下来,魏音见他脸上划过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继续道,“那时候我不懂事儿,后来去了华亭,也没人追在我后头问功课了。”

    “到了华亭便只有我和拾柒了。”

    谢平抬起头,诧异道,“啊,就你们两个过年吗?”

    拾柒“嗯”了一声,“就我们俩——哎你夹我的饺子干什么!”

    “你这个饺子一看就好吃,我刚刚吃了一个破的,都进汤了,一定是你煮的不好……夹你一个怎么了?”

    “你看看,我煮了那么多饺子都是好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挑到了破的?你怎么想想自己……”

    “……”

    拾柒和谢平你一句我一句,一边吃一边闹着。

    就在这时,魏音“咔”地一下,咬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借着通明的烛火,她用筷子扒开饺子皮——里面是一枚铜钱。

    谢平眼尖,拉着拾柒道,“哇!拾柒拾柒,铜钱在阿音姐姐那边!”

    “听说更岁交子之际,谁吃到了藏着铜钱的饺子,谁来年就能发财,”谢红初笑着偏头望去,“看来还是咱们少东家有福气,吃到了这唯一一个藏了铜钱的饺子!”

    “砰——”

    雍都城内燃起了新年的烟花,此时此刻,巷陌间点亮了万家灯火,火树银花里,灯火阑珊。

    永嘉五年——就在这个夜色璀璨之际,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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