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整个城市十年间不曾遭过这样的大雨,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里,财物的巨大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断跳跃的死亡者数字,在那一天,就像是某个绝望的,不会停止的诅咒。

    谁也不知道死亡会来得如此之快,邵明几乎是凭着一口气,才把自己和应梨一同拽了上去,两个人的双脚刚刚触到实地时,均是直接瘫软在地。

    应梨的耳朵里进了点水,有细小的咕嘟咕嘟耳鸣声,这让一切都显得十分不真切,包括身子底下还死死抓着她的邵明。

    停顿了两秒,应梨才找到说话的方式,她的睫毛濡湿着贴在了眼皮上,声音很小,“邵明,我手有点疼。”

    邵明晃了下头,他也有点听不清应梨在说些什么,但是手掌被她轻轻捏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松了开来。

    不到半秒钟,邵明又强硬地抓住了她,“走。”

    他面容冷峻,抬头看了眼还在下着倾盆大雨的天,“不能留在外头。”

    太危险。

    “嗯。”应梨稍微提高了一下声音,“我们回潘茵家里,暂时躲一下。”

    路上的积水蔓延至膝盖上方,不可能离开这里的。

    邵明也不敢外头停留,他知道会有各种危险,因此极快地点点头,“先找地方进去避雨。”

    好在潘茵家的小区就在身后,小区里面也被淹掉了。邵明走在前面,带应梨尽量避开了可能会漏电的地方,两人选择爬楼梯,还好潘茵家就在五楼,应梨精疲力竭地敲了敲门。

    潘茵已经睡了,她的母亲开了门,她多少有些愧疚,一连声责怪自己不应该让应梨回家,还替应梨收拾出了一间客房,特意说道:“小应,你朋友就在书房里歇息一晚上,我去铺个折叠床可以吧。”

    她怕这一男一女会在自家胡搞。

    “不用。”邵明说得十分自然,甚至还礼貌一笑,“我自己铺床就行,麻烦阿姨了。”

    他长得人模狗样的,装礼貌也不会让人怀疑,阿姨终于放下心来 ,给两人找来了被子和毛巾,将人安顿好之后也撑不住,先回房睡了。

    雨还是没有停。

    应梨洗了个热水澡,她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腿上多了好多细小的伤口,有些已经快要愈合,只在腿上留下了一点点淡的红痕。

    她在浴室里,耐心地将它们清理干净。

    穿着潘茵的旧睡衣,应梨一边用浴巾揉头发,一边走回自己的客房,她走路有点心不在焉的,外头客厅的灯还没开,这十几米的路程,磕碰到了好几次家具,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外面偶尔有一道电光闪过来,透过窗户,霎时间将屋内照得透亮,闷闷的、震天的雷声惹得人心里直发慌。

    电光闪过,黑暗里,却有一只手伸出来,冷不丁地把她拽进了书房。

    力气这么大,应梨险些崴了脚,克制着没有惊叫出声。

    ‘咔哒’一声,书房的门被关上,屋子里只亮了一盏小台灯,电量有些许的不足,将邵明的侧脸照得影影绰绰。

    仿佛有流水淌过了他的脸。波光粼粼。

    应梨定了定神,她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你干嘛。”

    恰好一阵惊雷闪过,邵明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应梨没听清楚,等待惊雷过后,她耐心问道:“你说什么?”

    有沉默的呼吸声。

    “手机借我。”邵明淡淡说道,他还向后退了两步,“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

    可是应梨的手机早就报废了,再说,“我刚才问阿姨要手机打电话的时候,你怎么不顺便也打了。”

    邵明喉结动了动,“那算了。”

    其实是他想不起来给家里打电话,他的家人情感观念确实很单薄,邵明被困在车里的那几秒钟内,根本没想起来家人。

    他在想,应梨应该会留在别人家里,最好不要出来,不要遇见这场疾风暴雨。

    邵明落在应梨身上的眼神很黯,连着他的气息都低沉许多,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这睡衣有点丑。”

    别穿了。

    应梨低头看了眼这睡衣,她觉得睡衣不能用好不好看来评价,因为她穿着很舒适,因此只是慢慢地哦了一声,“阿姨现在都睡着了,不好把她吵醒,你要怎么和家人联系?”

    邵明闷声说道:“不联系了。”

    怎么能算了呢。

    应梨其实想问,那这样的话,他的家里人不会很担心他吗?

    只是这句话盘旋在心里数秒,到底没有出口。

    她有点怕会伤害到邵明,虽然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将此作为武器。

    台灯的光愈发暗下去了,邵明几乎要看不清应梨的脸,只觉得逐渐柔和,仿佛还发着淡淡的微光。

    “你在这里等等。”应梨拍拍邵明的手臂,“我去给你拿手机。”

    她出了书房的门,又特意回头叮嘱,“你别出来。”

    毕竟邵明是个成年男子,即使是应梨的朋友,也还是会让人忌惮,方才潘茵的妈妈还特意去把潘茵房门锁住了。

    应梨动作轻轻地敲着门,好在潘茵睡眠很浅,很快被惊醒,接着把自己的学手机借给应梨,她也看到了应梨身上的睡衣,“老师,我有新的刚好拿给你穿。”

    “不用。”应梨指了指床,“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绝无可能。”潘茵难得兴奋,甚至嘻嘻笑了两声,“学校发通知了,明天在家自习,哎呀,你快穿我的新睡衣,你身上这个都有洞了。”

    确实有一道在后腰处,不长不短的口子,露出了一大段皮肤,应梨一开始还没注意。

    新睡衣是吊带款式,尺码有些小了,潘茵穿不上,到应梨的身上倒还算合身,潘茵惊呼了声,“老师的奈奈好大。”

    应梨:“……去睡觉吧,晚安。”

    只是潘茵的房间里没开灯,应梨没注意到,这黑色的吊带睡衣上面,却印满了FUCK ME的红色英文。

    潘茵的妈妈不懂英语,这大概也是潘茵的一个隐秘的小小反抗。

    雨势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雷声倒是稍微小了一些,不再发出轰隆隆的吓人动静。

    应梨拿着潘茵的手机回到书房,看见那门被留了一条小缝。

    邵明正坐在折叠床上,台灯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芒,还不及他望过来的眼神更亮。应梨关上门之后便顺手摸了开关,将灯打开。

    一时透亮,她不太适应地闭了闭眼睛,将手机举过去,“你打电话吧。”

    两秒过后,应梨还是举着手机,邵明没有过来接,她适应着睁开了眼睛,胳膊又往邵明那边伸了伸,“别发愣啊。”

    都凌晨一点半了,哪怕再怎么不关心,他的家里人也该是着急的。

    邵明闷不做声地接过了手机,他熟练地拨了个号码,那头过了一会儿才接。

    坐在折叠床上,他简短地说了几句。

    应梨不是有意偷听的,只是来不及出去,她能明显地发现,邵明并没有打给他家里人,而是打给了他家的司机,其实也没怎么提及自己的安全问题,真的只是随便问了几句便挂断。

    手机还被握在他的手里,没有要还给应梨的意思。

    外面的闪电看着有些惊人,应梨走过去将窗帘拉上,隔绝了漫天的雨幕,又回头向着邵明的方向走过去伸出手,示意他把手机还回来。

    她有些困了,声音里都带着微微的倦意,听上去又些许慵懒,“你早点睡吧,可能环境有点差,不过等到天亮,雨应该就会停了。”

    邵明极快地嗯了一声。

    邵明把手机放在她的手心,应梨来不及抓住,整个人已经失去重心,踉跄着被拽向前面,跌进了滚烫得像是着了火一样的怀抱之中。

    她的头发尖还在往下面滴着水珠,邵明一手按着她的背,一手拿起毛巾,胡乱地帮她擦拭着水珠。

    他的呼吸也很滚烫,虽然把应梨扯进了怀里,却并不敢看她,喉结滚动着,他的声音很轻:“应梨。”

    应梨的脸被埋着,她叹了口气。

    邵明的语气发紧,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可不可以……”

    吻你。

    应梨用力把他推开来,“不可以。”

    邵明方才十分用力,他以为自己不会放手,但自己都没想到,应梨只是轻轻一推,他便松开了手,还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贴着墙站定。

    毛巾落在了床上,应梨顺手拿过了,自己轻轻擦拭着头发。

    一时沉默。

    邵明终于压下心里的邪火,试图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也跟着挨着她坐了下来,只不过刚落坐就有点后悔了,两人隔得太远,但又不好再刻意往她那边挪位置。

    应梨缓缓擦着头发,垂着头问他:“你是怎么被困在车库里的?”

    邵明顿了顿,“不小心在车里睡着了。”

    等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应梨喊他的时候,车门已经打不开了,只好暴力砸了窗户,险些被淹死在里头。

    想起来,邵明也是有些后怕的:他差点死在那车里。

    应梨无语地看他一眼。

    她真的,非常想知道答案,“你这几天,一直都在跟着我吗?”

    邵明这回不再犯贱了,他痛快承认,“是,这路太黑了,坏人就喜欢你这样的,我怕哪天就在新闻上看见你。”

    应梨不说话了,她还在延续着擦头发的动作,只是动作十分的机械。

    换成邵明在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车库里头?”

    他回忆着刚才的凶险,心跳有了加快的趋势,但他分不清楚,是因为危险,还是因为身边的应梨。

    邵明舔了下唇角,“我当时听见了你的声音,你一直在叫我名字。”

    一直,一直在叫。

    就好比黑暗里的一束光,邵明可以什么都不管,只是循着这道光,他知道那是应梨。

    应梨放下了毛巾,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我听人说的,有个法拉利在里面,我觉得可能是你。”

    邵明只觉得心里一片柔软。

    “你为什么会害怕在新闻里看见我?”应梨问道,她其实知道答案,但这份答案并不能消弭内心的疑惑,“我上次说话很难听,你不生我的气吗。”

    应梨其实觉得,邵明应该很恨她。

    事实倒也如此,邵明不太自在地偏开了头,从喉咙里发出些许模糊不清的哼声。

    不知不觉间,应梨注意不到外头那骇人的雷雨声了,她只听得见邵明的心跳。

    慌乱、有力。

    应梨放下了湿润的毛巾,她舔了下嘴唇,“对不起,其实我并没有那样子想你。”

    至少没有那么的恶意。

    虽然邵明的家庭很不幸,但这不是他的错,他会变成这样的性格,也不该是拿来作为攻讦他的理由。

    应梨从来没有对谁这么恶毒过,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避免去想这件事,有意淡化邵明的存在感。

    邵明没有回应,他在努力回想当时的屈辱感,那些都还历历在目。

    可是,即使当时他那么的恨,那么的屈辱,那些情感哪怕再放大十倍,也丝毫不能够冲淡他现在所感受到的悸动。

    也不能消弭半点,他想亲吻的应梨的渴望。

    “你又不会游泳。”邵明吐出一口气,他在慢慢地靠向应梨,直视着她脸上的愧疚,“当时怎么还敢往里面走。”

    应梨就是这样的人,有点愣,有点轴,哪怕当时车库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路人,她大概也还是会这么做。

    但是邵明,他强烈地想要应梨开口说出不一样的答案,他渴望让应梨承认——因为在水里的人是他啊。

    “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个水会一下子就把我淹掉了。”应梨说着,还用脚尖重重点了点地面,“我当时一直走在地上,感觉还可以再往前面一点,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邵明轻笑了声,“笨死了。”

    他们说着这些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的话,彼此都不想结束。

    窗外风雨交加,屋子里至少是安全、坚固着的。

    “邵明,”应梨犹豫着问他,“你能不能,原谅我之前的行为?”

    她站了起来,站到邵明的面前,微微弯下腰,直视着邵明的眼睛,“对不起绍明,我不该那么说。”

    做错事情了要道歉,这是应梨想法。

    邵明的呼吸顿住了,他能看见应梨清澈的眼睛,他从那瞳孔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觉得,自己的那张脸稍稍有些变形,他从中读出了些许卑劣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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