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玉珏没有想到的是,白绫还是被解开了。
他正站在帐篷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门板前。
“玉珏,你要不然唱首歌吧。”
门板后面,花玲珑的声音小声传了出来。
“都说了,这门板质量很好,我什么都听不见的。”
玖玉珏无奈地说道。
“骗人!我声音这么小,你都能听清我在说什么!快唱!”
她的音量骤然提高了几分,而且夹杂着一股羞怒之意。
在寺庙的那段日子里,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里,大家!明明!从来!都不上厕所的……
而且自己变成山精后,也根本没怎么上过厕所……
“唱,我唱还不行吗。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玖玉珏低吟浅唱起了师父喝酒时常常唱的诗歌,试图把注意力从面前的门板上转移开来。
修道之后,吃喝拉撒睡的需求确实寡淡了许多,但现在眼前就是个可以方便的地方,而他这一晚上又确实喝了不少,自然也跟着想方便一下。
可现在里面有个害羞的山精,自己还要在门外唱一会儿的样子。
蜗牛萨满已经和他们道过别,她刚刚的表情不知为何,像是过年了一样开心,还又额外送了花玲珑一对儿小小的耳环,同时委托他俩一会儿出去时顺便把歇业的牌子给挂出去。
“月明星稀……啊,出来了。”
门无声地旋转开来,花玲珑表情淡然地走了出来,但是脸色已经涨得通红了。
“不准笑。你在笑什么!”她叉着腰,摇晃着脑袋,头发也随之左右摇摆。
“嗯,我在笑,接下来可以听到姑娘的歌声了。”
玖玉珏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闪身进到里面,关上了门。
“不正经!”
她啪啪啪地拍起了门板。
“小心,我出来了。”
玖玉珏的声音从门后面传了出来,下一秒,门就已经打开了。
“如何?我就说吧,是不是什么都没听到?下次碰到这种情况,我先上好了。”
玖玉珏神清气爽地说道,同时弹了弹手指,几滴水珠飞向了她的脸颊。
“没有下次了!”
她气鼓鼓地说道,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开始一圈又一圈地缠起了白绫。
“嗯,缠紧一点哦,接下来人应该会很多吧。”
玖玉珏低头看着她在白绫上画着术法和咒文,小声提议道。
她抬起头来,歪着头看了看他,然后低下头去,调整了一番白绫的松紧,又重新打了几个结。
”接下来去哪里?“
她低声问道。
”嗯……虽然直接过去看烟花也可以,不过你是不是还没玩够?时间上还来得及,路过想玩的店的话,就再玩一家吧?“
玖玉珏语气充满了温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补充道:“不过,不要再算命了。我还没问呢,你们算了什么?”
“嘻嘻,就随便算了几卦而已。都说过,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反复调节着白绫的绳结,又对着自己手腕上的那端端详了一番,取下脚踝上的竹筒,稍微滴了几滴露水上去。
“好啦,走吧。”
她把手递了过来,玖玉珏伸手握住。
她的手冷的像是冰块一样,玖玉珏不禁看向她的脸庞。
“别看啦,我会害羞。”
她的脸红了红,拉着他朝帐篷口走去。
玖玉珏检查了一番,两人确实没有忘记什么东西,便勾了勾左手,那歇业的牌子便飞到了他的手里。
——
从帐篷出来后,路上的人潮已经少了许多,看来大部分来客都已经走到山前台地去等待河市的高潮环节了。
店铺也纷纷开始收摊打烊,玖玉珏把歇业的牌子往帐篷门口一靠,帐篷上方的灯笼就灭掉了。
“看来选择倒是并不多,咱们就边走边看吧?”
他扣着她的手指,如此提议道。
“好呢!”
花玲珑倒是兴致丝毫不减,开心地回应道。
然而路过的几家开着的店,都并不怎么尽如人意,尽管她一脸开心,但二人还是匆匆离开了邪火烤棉花糖、深海修炼、蛇虫体验的店铺或者小摊。
“对不起,似乎没规划好时间,耽搁太久,没让你玩得尽兴。”
前面的店铺关的更多了,玖玉珏不禁有些沮丧。
她稍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温言回应道:“没有的事呀,能来到这里,我已经玩得很开心了!”
“铮——”
前方传来一阵琴声。
“是琴楼吗?去看看可好?”
玖玉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问道。
花玲珑没有回答,而是高兴地扯着他朝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灯笼上赫然画着弓箭和靶子。
一个须发尽白的苍老侏儒正在低头抚着一把小孩子玩具一样大的古琴。
随着二人在他面前站定,他的手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只有八根完好的手指,左右手的小拇指都已经被削去了,只剩下了半根。
“怎么,二位可是要来我这儿射上几箭?若是想去占个好座位看烟火的话,还是现在就过去为妙啊。”
侏儒抬起头来,闭着眼睛缓缓说道。
“大爷琴技高朝,我二人乃是闻声而来。”
尽管对方并未睁眼,玖玉珏仍是施了一礼,然后看向身旁的少女。
“玲珑,我看咱们就在这玩两把吧。”
不再是客气的询问,而是温和的直接陈述。
“好呢!不过我没射过箭,你刚好可以教教我。”
她开心地回答着,蹦跳到了侏儒老者身后的桌台上,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弓,显然都被精心保养过。
最右边放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木球,旁边则是一排排箭筒,里面码着崭新的白蜡木箭。
“老爷爷,这堆木球是你雕刻的吗?”
她好奇地问道。
“是啊,上年纪后,总得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权当射中的彩头了,不过,这次生意不太好,都没什么人来呢。”
老者缓缓地站了起来,然而他是个侏儒,站起来竟然没比坐着高多少。
“我想想……女娃娃没射过箭是吗?那就用这个吧。”
他手上的动作毫无犹豫,准确地伸向了一把红木短弓,然后放到了花玲珑的手里。
玖玉珏连忙过去,开始手把手教起来如何拉弓射箭。
老者见状,也不在意,只是又踱着步子,缓缓走回了短琴的前面,坐下弹了起来。
“好……对,不用勉强抬得太高,放在这里就好……你在听吗?”
花玲珑靠在玖玉珏的怀里,脑袋却是故意在他的下巴下面不停地蹭来蹭去,花草的香气就这么冲到他的鼻子里面。
“嘻嘻,在听呀,明明是你教的不够专心吧?然后呢,我已经有些拉不动了~就这样松手了可以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松开了弓弦,白蜡箭立刻飞射而出,深深地插进了数丈之外的牛皮里。
离目标的红圈差了三四尺远。
“哇,射出去了!虽然好像歪的厉害……”
她兴高采烈地说道,接着感觉到脑袋被轻轻拍了一巴掌,扭头一看,玖玉珏皱着眉头看着她。
“都说了稳固身形,你这样可能会有危险……”
他拿起另一把黑色的短弓,熟练拉起弓弦射了一箭,然而箭矢飞出,也没射进目标的红圈里面。
“哈哈,你明明也没中!原来咱俩半斤八两!”
她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又抽起一根箭搭载弓上。
“第一次玩而言,女娃娃射的很准了,玩玩而已,不必那么认真,她又不会真的被伤到。”
侏儒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仍旧闭着眼睛。
“就是就是,老爷爷都夸我了,玉珏你明明就也不太会射箭,怪不得之前飞镖也射不准~好好看本姑娘再射几发。”
她兴致高昂地连续拉弓射了几发,然而始终不得要领,箭在红圈的周围飞掠着,就是射不到中心的位置。
反而是玖玉珏,射到第四箭,就已经射中了两人面前的红圈中心。
“风吹过去的,不算。”
他笑眯眯地安抚着闹起来的花玲珑,随手拨掉了被风吹到她头发上的几片落叶。
侏儒老者依旧面朝着这边,又开始拨弄起他小小的古琴了。
花玲珑感觉右耳上刚巧落了一片叶子,抬手想要拿下来。
“女娃娃,下一箭闭着眼睛射着试试。”
侏儒老者的声音从叶子下面传了过来。
她惊讶地扭头看了一眼老者,老者闭着眼睛,头也不抬,手指正在琴弦上灵活地抚弄着。
玖玉珏则是疑惑地看着突然扭头的她,她摇摇头,给了他一个狡黠的笑脸。
“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本姑娘真正的实力~嘻嘻,玉珏,如果我射中了,你要完成我一个愿望,如何?”
“唔……”
玖玉珏沉吟了起来,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花玲珑看着他皱眉的样子,不禁心里一紧,连忙说道,“算啦算啦随便说的,愿望这种东西,要自己努力去争取才好吧。”
“不是,我是在想,无论你射中还是没射中,我都想完成你好多愿望,但是又未必有能力做到,’尽力而为‘云云,又显得太过吹大气……好啦,至少你射没射中这一箭,我都拼上性命去完成你想要的愿望。”
玖玉珏仍旧皱着眉头,认真地说道。
她愣了愣,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玉珏,你都不害羞的吗?”
接着转过身去,面对着牛皮靶子,“我只是走的有些累了,想着要是射中了,你就把我背到山前台地看烟火的地方而已。”
弓弦没有拉满,木箭无力地飞了出去。
玖玉珏无奈地笑了,低下头不忍心看见木箭落地的样子。
一股夜风刮过,琴声跟着大作起来。
“哎呀,玉珏你可以对我再有信心一点的。”
夜风托起了飞矢,木箭的箭头正中了靶心的红圈。
“啪、啪、啪。”
琴声已经停了,老者拍着手朝二人走了过来。
“时间不多啦,你们俩要是还想看烟花,就赶紧过去吧!至于你——”
他朝玖玉珏点了点头,“得好好把女娃娃背稳了。”
——
“真是个古怪的老爷子。”
琴声渐远,玖玉珏对趴在他背上的少女说道。
”感觉他一副十分寂寞的样子……这里真是什么样的妖怪都有呢。“
花玲珑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安静地回应道。
最外沿是一层又一层的小摊贩,正在进行最后一轮小吃的贩卖。
一群孩子大小的狐狸在拥挤的人潮中乱窜,后面不远处,两个河市的守卫正在懒洋洋地跟着,似乎并不打算上前劝阻,反正也没闹出什么事儿来。
右前方,一大群人拿着山吹色的风车,在那里大呼小叫着,齐声唱着没听过的歌曲,最前方是一个黄头发的魁梧大叔,正拨弄着手里的一把缠绕着雷电的琵琶,他旁边的女性身材矮小,却挽着一个极其巨大的发髻,反而显得比大叔还要高上几分。
她手里拿着一个同样是山吹色的号角,正对着号角深情地展现她悦耳的歌喉。
左前方,像是不甘下风一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一波又一波地传遍山前台地,人们似乎彼此并不熟识,但互相敬酒的样子,却像是多年好友一般。
最中间坐着一个黑漆漆的彪形大汉,头戴高帽,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洛”字,身上穿着一件黑羽为底,却因为挂了太多饰品,而显得花里胡哨的巨大披风,他身边放着几个比他还要高上许多的酒葫芦,时不时拍上一巴掌,葫芦嘴就吐出一股酒水,落在周围酒客的碗里。
“二位,可是需要帮助吗?是否有看台票据?若是没有也无妨,只要不到最前方那块看台,大可以任意选择观看的地方。”
戴着白手套的黑猫优雅地鞠了一躬,向二人彬彬有礼地问道。
“呃,票据?我们未曾买过什么票据……就随便看看也很好!”
花玲珑一下子从玖玉珏的背后跳了下来,眼镜闪闪发光地环顾着四周。
“咦?可是我明明从二位身上闻到了票据的味道,真是奇哉怪也……二位确实没有我洛水河市的黑羽票据吗?”
黑猫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歪着头舔了舔爪子追问道。
“你是说这个吗?”
玖玉珏拍了拍花玲珑的脑袋,打了个响指,两根黑羽立刻从她裤筒的暗袋里飞了出来,他把羽毛递给黑猫,后者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看来二位是受人邀请而来。票据收下,二位可以前往前方看台,也可以在这边等待烟火的开始~喵。”
黑猫摘下手套,伸出猫爪,在他俩的手腕上轻轻踩了一下,留下了小小的足印。
“印记在离开河市时就会结束喵,二位玩的开心。”
他戴上一副新的手套,又深深鞠了一躬,告别二人,走到一个表情看起来十分困扰的——显然是海参——妖怪面前,那海参似乎弄丢了自己的帽子。
“好可爱的爪印!我也好想养一只猫……呼噜呼噜呼噜~”
花玲珑把手团成猫爪的形状,开心地拿脑袋顶着玖玉珏的下巴。
二人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条刚才根本看不清的小路,就像是从人群中间挤了出来似的。
远远就能看到,几头雪白的银狼驮着金色的盘子,快速地在小路尽头的圆形空地上奔跑着,它们背上的托盘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饮料,却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圆形空地的正中央是一整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面被能工巧匠或者术法精魂给雕刻出了大小不一的天然座位,座位上方还有小小的屏风可以拉起来,形成从外侧看不见内侧的隔断。
而且每个位置都肉眼可见地精魂浓郁充沛,简直就是小型的洞天福地,这对于两人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玖玉珏刚刚能看到精魂,正是修行的最好时机;花玲珑根基不稳,大量浓厚的精魂可以迅速提升她的精力。
“看着确实不错,你挑个喜欢的座位?”
玖玉珏眼神难得闪闪发亮地询问道,他虽然对修道已经渐渐看开了,但有这种白白碰到的机缘,也是有些心动。
花玲珑也是满脸惊喜,但那表情随后就被纠结的神色给取代了。
她的眼睛在一个又一个的座位上打量着,露出了明显犹豫的神色,最终鼓起了嘴巴,双手抓着玖玉珏的手摇了起来。
“玉珏~我可以不坐这边吗?你会不会觉得是浪费坐在这里的机会?”
她目光探寻着他的反应,小声问道,随即歪了歪头,补充着说:“啊,要不然,你自己在这边坐着,如何?”
“?”他强忍住下意识想翻起来的白眼,回给她一个疑问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