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进了村子路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岳玲说脚疼，边走边坚持靠在赵君行肩膀，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十分高难度的动作，让她做地又扭曲又自然。
自从岳玲出现，赵君行的话明显变少，沉默地扶着摇摇欲坠的岳玲。
陈齐南一路跟在最后面，不多时忽然冒出一句。
“省队的刘威廉被永久禁赛了。”
“什么？”高颜怀疑自己听错，“他不是刚被内定到北海道集训……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的事。”
“原因是什么？”
“兴奋剂。”
高颜心头一跳，接着陷入沉思。
刘威廉可以直接跳过选拔，说明他背景深不可测，这样的一颗当红炸子鸡，短短半个月就快速陨落。
不可思议，现世报未免来的也太快了一些。
高颜忍不住追问陈南齐。
“那现在少一个人，他们定谁了吗？”
陈南齐头也不回。
“不清楚。”
高颜失望。
陈南齐大喘气。
“不过听说今天队里会宣布补一个名额，今天应该就会确定是谁。”
高颜的心又振奋起来。
山路难行，岳玲忍不住了，口气不佳地问。
“还有多远？”
岳玲也是运动员出身，但这几年疏于训练，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她怀疑高颜是故意整自己，心里生气。但一转念看到身边高大的赵君行，转而又得意起来。
手下败将而已，有情绪是应该的。
高颜对岳玲的态度不以为意，她侧头，认真解释：“现在是饭点儿，先带你们去食堂吃一口，不然这里的路不好走，一落夜就出不去了。半夜再饿，就只能吃泡面。”
赵君行没说话，幽幽看着高颜，嘴抿地更紧了。
岳玲有些嫌弃地瞟了一眼前面灰突突的食堂，想说不去。但终究还是饿了，拿不住架子，也不看高颜，小声道：“什么菜啊……”
高颜也不在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才回答：“你们运气不错，今天周五，吃鸡腿和包子。”
岳玲立马撇嘴：“我不吃鸡肉的～”
话虽然是回答高颜，脸却是朝着赵君行：“我吃鸡肉会吐……”
她话没说完，眼泪已经快要出来了。
高颜以前就认识岳玲，那个时候可没听说她不吃鸡肉，高颜知道，岳玲其实是在跟赵君行撒娇。
她也不急着走，施施然立在原地，等着他俩把戏演完。
赵君行停住脚步，环顾一周，看着那一重又一重的高山，以及那愈来愈沉的夕阳，有点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
“乖，不吃鸡肉，别哭……你说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米糕配蜂蜜和鱼子酱……”
岳玲泪眼汪汪，声音小小，样子无辜，但提出来的要求可不无辜。
高颜没忍住，差点笑场。
陈齐南还没走远，听见这话，冷笑一声，斜睨他俩。
“食堂下班了，只有馒头沾老干妈，美女，听我一句劝，眼睛一闭，根本吃不出来差别。”
岳玲被怼得够呛，想发作，想了想，忍住了。
“可是别的我吃不下……我以前听说，这附近有家度假村，有这道菜……”
岳玲说完，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伏在赵君行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君行无奈，只能转向高颜。
“阿颜，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联系一下那家度假村。”
高颜脸色沉下来，她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她目光炯然，盯着赵君行那张与钟若愚极度相似的脸。
最终把刺人的话咽了回去，只冷冷站在原地。
高颜的眸子极黑，新月一般镶嵌在精致的五官上，深不见底。与岳玲的小家碧玉美不一样，高颜美地掷地有声。
赵君行害怕高颜生气，但是，又隐隐期待高颜生气。
他希望她失态，撒娇，示弱，像岳玲一样，围着自己转，然后哭着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岳玲。
高颜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淡淡留下一句。
“你们先去食堂，我联系那个度假村。”
高颜再回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岳玲小口小口的抿着米糕。不时瞟高颜一眼，眼中是忍不住的得意。
高颜全部当没看见，半饱以后，就起身准备回宿舍。
赵君行见状赶紧起身，一脸的歉意。
“阿颜，吃饱了吗？”
“饱了。”
但赵君行似乎还有话说，他看了一眼正慢慢用虎口品尝鱼子酱的岳玲，转而向着高颜轻声道：
“阿颜，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岳玲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但顿了顿，想到他们来这里的目的，还是忍着没抬头。
高颜扭头看着这两人的反应，心里瞬间清明。她点点头，率先朝门口走出去。
出了食堂，是一块不太大的操场，用塑料简单地铺着，走起来有沙沙的阻滞感，高颜走到十几米外的训练场外，停住脚步，回身等着赵君行。冷冽的目光刺地赵君行身子一滞。
良久，赵君行还是开口。
“你还好吗？阿颜。这几年，我很挂念你。”
高颜显然被赵君行蹩脚的开场白尬到，她挑挑眉，歪头笑道：
“赵总，你漂洋过海几万里来到这个山村里，不会就是想跟我问一声好吧？”
她运动外套半开着，由于方才一直在忙，卷起来的衣袖还没有放下去，露出紧致有力的小臂，那里的皮肤明显要要更加白细。
这笑眯眯的样子，让赵君行不禁想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那是十年前，他十五岁，刚刚高中一年级。
酷夏的中午，他打完球，饿地要死，匆匆来到母亲这里找饭。
母亲在忙，副教练带他先到办公室等，凉爽的空调风吹散了燥热，疲惫瞬间袭来，他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很好听的音色，轻轻浅浅，迷蒙中的赵君行听不清楚，只觉得像是在听山林间的一泓清泉。
清泉，清泉。
他忽然口渴起来，干燥逼迫他睁开眼，然后他就看到，母亲胡桃木色的办公桌前，正站着一名扎着双马尾，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娇小女孩。
不知怎地，他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
他刚睡醒，看不得强光，赵君行眯着眼睛，一个翻身坐起，定定地看过去。只见母亲笑眯眯道：
“君行，这是阿颜，是你高阿姨的女儿，你高阿姨……出了远门，从今以后，阿颜就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也就是你的妹妹，你可不能欺负她啊。”
高阿姨？
赵君行隐约有些印象，那是一个十分美丽里带着八分忧伤的女人。
他仔细打量起高颜。
她太白了，像一团蓬松柔软的棉花糖。金灿灿的阳光撒下来，几乎可以穿透她又薄又细的皮肤。
高颜也看向赵君行，还没张口，精致漆黑的眉眼就先弯了起来。
“君行哥哥好。”
赵君行心中一柔，登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彼时的赵君行个子刚刚窜起来，加上清秀俊郎的五官，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校草。
他少年心性，颇有些志得意满，可是此刻面对小小的高颜，第一次觉得那些骄傲，正在随风而逝。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脸什么时候红了起来。
山边传来一阵乌啼，将赵君行拉回现实。
眼前的高颜早已不似那时，现在的她瘦削而有力，多年如一日的训教让她愈发坚韧，那个软糯可爱的小女孩走出了回忆，现在的高颜像一把暂时被刀鞘收藏的利刃，警觉而冰冷，仿佛随时都会出鞘。
山里的月亮格外清明，灰白色的月光散落下来，只映地高颜的那双眼睛更加冰冷。赵君行瑟缩一下，只觉得千言万语一时间哽在喉头。
但高颜没心情在这里拉锯，她朝着不知何时蹲在一旁的岳玲努努下巴，放下衣袖，淡淡催促。
“挺晚了，岳玲应该也累了，你们明天还要赶路，有什么话，直说吧。”
赵君行知道高颜已经没了耐心，索性也不再做什么铺垫，直接开门见山。
“阿颜，跟我去美国吧。我可以给你联系我所在的加州滑雪俱乐部。”
“去美国？”
高颜皱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
赵君行的父亲是老一辈的田径运动员，很有些头脑，九十年代就与钟若愚离婚，紧接着出国，现在在美国已经颇有了一些根基。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赵君行也在父亲的安排下，去到美国，现在正在加州一家滑雪俱乐部担任总经理。
她知道赵君行在美国很有路子，但是冷不丁这一番话，高颜有点没闹明白赵君行的意思。一个想法在脑海瞬息而至，但她觉得赵君行还没有沦落到那么无耻的地步。
高颜边思索边缓缓开口。
“是我孤陋寡闻吗？据我所知，在滑雪项目上，美国暂时还不能给外国队员提供训练。”
“你说的对，暂时还没有……”
赵君行嗫喏着，斟酌着用词道：
“所以需要你暂时——只是暂时改成美国国籍，代表美国参加奥运会。”
美国，奥运会，两个词像是锐利的箭尖，直接刺穿了高颜的逆鳞。
高颜的直觉被证实，赵君行的无耻显然超出想象。一瞬间，心中最后的那一丝热度散去，高颜气极反笑，呵呵两声，冷声道：
“不可能。”
高颜说完，一丝余光也不留给赵君行，转身就走。赵君行被高颜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她道：
“阿颜，你别生气！”
“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等你在奥运会上有了成绩，通过人才引进，你还可以回归中国国籍，到时候你功成名就，回国直接就是第一梯队，就不用继续在这个什么红旗村了啊！”
他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试图继续游说高颜。
“南加州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滑雪技术和硬件设施，你的资料我已经递交上去，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并且已经跟我保证过，只要你过去，你所享受的一切，一定是最好的！”
赵君行说着，指着不远处简陋的滑雪场馆，越发激动。
“阿颜，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觉得我没骨气，可是你看看这里，这里都什么样子了？”
赵君行愤愤，似乎真的是为高颜抱不平。
“阿颜，你真的甘心一辈子窝在这个山坳里，一辈子参加不了大赛，一辈子坐冷板凳吗？”
“赵君行！”
高颜不想再听下去，她满眼凌厉地盯着他：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劝我换国籍比赛的吗？如果我愿意，也许我会比你更早出去！我告诉你，除了z国，我不会替任何国家比赛！”
“可是你现在没有机会为国家比赛啊！”
赵君行不理解，但高颜不指望。
“赵君行，你也是运动员出身，你应该明白，运动员改国籍的重量！一名运动员，先是代表国家，然后才是他自己。就是这个原因，钟教练，你的妈妈，宁愿一辈子窝在这个你们看不起的山沟里，一批一批地培养人才，输送出去。一直到她死！她的愿望就是中国能夺冠！这个时候出去，就等于背叛！”
冰雪项目是个烧钱的运动，国内起步晚，技术和设施都相对落后，能够培养的人才相比其他大项更是凤毛麟角，就拿高颜所在的市级队而言，今年已经有三个年轻运动员坚持不下去，改为其他项目了。
更何况，如果真的可以这么简单，那钟若愚就不会在这个地方队里孑然一身，一呆就是一辈子了。
想到钟若愚生前的付出，高颜没法再保持冷静，她不明白，赵君行作为亲生儿子，怎么会生出这么自私的想法，高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再次重申。
“我不可能去美国，任何国家我都不会去，不出成绩，出不了市级队，都无所谓，就算一辈子坐冷板凳，我也只会在中国坐。”
高颜叹口气，深深望向赵君行。
“赵君行，钟教练在天上看着呢！”
赵君行再也无话可说，他怔忡地看着月光包裹的高颜，心中一片戚然。
面前的高颜一脸倔强和傲然，半旧的运动服，不施粉黛的眉眼，简单扎起的马尾，明明一伸手就可以触碰，但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到，她竟然距离自己那样远。
不是距离，不是地位，而是心。她的心太纯粹了，纯粹到让自己自惭形秽。
高颜转身离开。
但不想岳玲不知何时过来，她显然听见了全程，气鼓鼓地抱着肩膀顶住高颜的去路，一副居高临下的藐视。
“高颜，你唱什么高调！君行哥不远万里从美国回来邀请你，已经够给你面子，你不就是拿过冠军，有什么可牛的！君行哥一片好心，没想到你这么不识好歹！”
高颜斜了她一眼，没理她，想绕过他离开，却不想岳玲不依不饶。
“高颜，你什么意思？我在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回答？”
高颜停住脚步，不答反问。
“我为什么要回答？”
岳玲一噎，更加生气。转而换了说辞。
“高颜，我知道你气不过我抢走了君行哥，但是爱情是没有先来后到的，君行哥爱我，这是不受控制的事，你再生气，也不该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啊！”
高颜没想到同为运动员出身的岳玲竟然可以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不可思议地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但无视显然让岳玲更加激动，她要的从来不是高颜的平静，从容，高高在上。她只想要高颜崩溃，痛哭，暴跳如雷。
岳玲再忍不住，快步追上高颜，故意甩出带着金属表带的胳膊，自身侧铆足劲给了她一巴掌——
却不想，下一瞬间，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扯住。
那人丝毫没有留情，岳玲被捏的嗷嗷直叫，然后被扔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赵君行赶紧冲过去扶起滚了一圈的岳玲，高颜回头看去，正看见自黑暗中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正是一脸冰霜的庞九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