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汽水很凉。

    铝制易拉罐瓶身上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池盏接过来的时候,手心被叮得痉挛了一下。

    “一边喝汽水,一边跟我说说话,行吗?”迟观白问。

    男人面部线条硬朗,因为弯着腰的缘故,池盏很直接地与迟观白对上视线。

    她恍然不敢动。

    阳台窗帘被拉上,屋里面是炽热阳光隔着厚重窗帘的昏黄。

    气氛温馨恬淡。

    池盏点点头:“好。”

    迟观白从卧室拿出一条毛毯,递到池盏怀中:“拿毯子盖着凑合凑合吧。”

    池盏心中有暖流经过。

    迟观白又找了个电影放着。她估计,聊天或许是需要背景音的。

    池盏看见迟观白很随意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条腿自然弯曲。

    他看向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池盏笑着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坐在迟观白身边,将毯子搭在自己腿上。

    池盏眯眯眼,松弛地靠在沙发前。这个氛围可太舒服了,屋里是暖色调的阳光,旁边是她喜欢的人。

    “我和南南不是一个妈。”迟观白说。

    池盏睁眼,歪歪头,查看着迟观白此刻的状态。

    迟观白样子懒散,胳膊搭在膝盖上,上体微微前倾,看着电影里播放的情节。

    看上去情绪十分稳定。

    她放了心,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们在车上的时候还谈过这件事呢。

    迟观白笑了笑,扭头看向她,问道:“夏阿姨是不是很漂亮?”

    池盏想了想,对上迟观白黑白分明的眼睛,真诚地说道:“是的,很漂亮很优雅,也很年轻。”

    “确实,不过,我妈比她好看得多。”迟观白笑,提到母亲的时候,语气里满是骄傲。

    池盏看着迟观白优越精致的脸,笑:“看你的长相就知道了,阿姨肯定是绝世美女。”

    “那是。”迟观白罕见地傲娇。

    他起身给自己和池盏接了杯水,放到面前的茶几上:“我妈叫白映眉,是个很优秀的舞蹈演员。”

    池盏觉得这名字耳熟,可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她用牙签叉了块桃子,塞进嘴里,接着听迟观白讲之后的故事。

    “我爸当时跟我妈一见钟情。”迟观白说,“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一见钟情这种事情简直概率太小了,而且太不可信了。”

    池盏听到这话笑了。

    她真想捧着迟观白的脸,说道,宝贝,你知道池小姐对你就是一见钟情吗?

    不过,她还是顺着迟观白的话,点点头。

    “当时,我爸看着我妈在台上跳舞,一眼万年。俩人骨子里浪漫又冲动,在那个并不算开明的年代下,他们闪婚了。我妈那边自然不同意,俩人算不上门当户对,一个是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没车没房的公司职员。可我姥爷拗不过我妈,还是同意了。婚前我爸跪在地上,发誓承诺着,一辈子对我妈好。”

    迟观白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和,娓娓道来。

    池盏很喜欢听迟观白用这样的语气讲故事,尤其是讲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她看着这人温柔的侧脸,从果盘里,揪了颗葡萄递到迟观白嘴边。

    迟观白顺从地接受来自池盏的投喂,接着说:“我妈觉得她嫁给了幸福。即使我爸没钱,可她依旧陪着我爸,支持他创业,直到他成为上市公司的总裁。一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婚姻,慢慢地,变成了大家都接受的样子。”

    “情节是不是很老套?”迟观白突然问道。

    池盏摇头没有回答。

    迟观白没有追问,兀自说:“如果故事到这儿,那还算美满。可男人有了钱,哪还能那么老实呢?”

    池盏皱眉。

    她觉得自己已经预料到了之后的结果。

    “公司鼎盛时期,我妈怀孕了。她身体本来就瘦弱,不适合怀孕,医生也劝她打掉这个孩子,可我妈很坚持,她说,怀上了就代表有缘。我爸在得知消息的第一天就把名字想好了,他想,一眼万年的初遇是值得纪念的。于是,他说,生个男孩儿叫观白,生个女孩儿叫望眉。”迟观白语气发沉。

    池盏敏锐地捕捉到了迟观白语气当中的微妙,她伸出右手,捏了捏迟观白的手腕。

    迟观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以为是池盏想喝饮料,于是伸手拧开易拉环,将汽水递到池盏手里。

    池盏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动作,可也没解释,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充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冰汽水放了一会,就算不上那么冰了,可还是有汽。

    池盏喝了一口,咽下去的时候,呛得五官皱在一起。

    迟观白被她表情逗得笑出了声,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那会儿,我爸还算有良心,知道我妈怀孕,知道我妈累,简直是百依百顺。”迟观白不知想到了什么,哂笑又沉默,“我妈生我的时候大出血,虽然捡回一条命,可落下了很重的病根,受不了风还脱发。我爸忙于应酬,脾气也越来越差。我妈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惊艳四座的白映眉,她被生活与苦痛磋磨成了迟夫人,观白妈妈。她找到了我,却丢了她自己。”

    池盏听得出迟观白语气里包含的沉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肢体接触是最好的安慰。

    于是,她自然地握住迟观白的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温热触感带给人勇气。

    迟观白低着头,接着说道:“我爸公司越做越大,他权利越来越高,名利场沉浮中,他是最香最高的那棵橄榄枝。很多斑鸠都想在上边筑巢,都想成为喜鹊。他出轨了,在我十岁的时候。又或许,再早点。”

    “那天我刚放学回家,就看着他搂着另外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从家里出来。我喊他爸,他只是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到家后,发现家里一片狼藉,我妈坐在地板上,披头散发,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狼狈。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妈妈早就清楚他出轨,只是妈妈在装聋作哑,她以为迟桥会顾及十几年夫妻情面,可她没想到,迟桥会带着夏孟清来到家里闹,闹完只留下一纸离婚协议。迟桥还算有良心,抚养权给了我妈,财产也分了一半给她。我那时候小,可也知道我妈的委屈。我抱着她劝她,离婚吧。”

    “僵持了半年左右,我妈才同意签字。签完字的妈妈像抽筋拔骨了样,整个人都黯淡了好几层。十三岁的时候,她……走了。”

    池盏听到这里眉头紧锁,她扭头发现,迟观白在不知不觉间,落了泪。

    迟观白哭的时候都悄无声息,声腔里甚至依然平静。

    正因如此,才显得人格外破碎。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迟观白的手。

    池盏在那一刻很想给他一个拥抱。

    可她张张口,喉咙却像被嚼没味儿了的口香糖黏住了一样,怎么都说不口。

    迟观白换了个姿势,他额头抵在膝盖上,手却紧紧抓着池盏的手。

    像是抓住最后一片羽毛。

    他调整了下,接着说:“我妈走后,就剩下我了。迟桥第二年就把夏孟清娶回去了。他甚至要把我接过去,说要弥补对我妈的亏欠。”

    迟观白嘲讽似勾了勾唇角。

    “我不乐意。我讨厌他,连带着我也讨厌夏孟清。我认为那是杀害我妈的凶手。可迟桥觉得我是叛逆,他甚至拿学费生活费来威胁我。说我不回去,就不给我钱。”

    池盏忍不了了,她想开腔骂人,想说这种行为犯法。

    可就在话将要出口的那一瞬间,她猛然想起,之前,在车上和迟观白聊过的天。

    那时候迟观白说自己初中就开始接触配音。

    她听当时迟观白语气轻松,只以为他为爱发电,兴趣使然。

    未曾想,那是年幼少年为生活所迫。

    童年的麦芽糖蒙上了层灰扑扑的苦味。

    苦得池盏光是看看都觉得里面满是断壁残垣。

    她遵从于自己的内心,凑过去,环住了迟观白。

    池盏给了他一个很暖很热的拥抱。

    迟观白埋在池盏颈间,慢慢阖上了眼。

    兴许有三秒,也可能是几分钟。

    迟观白不知道,反正他讲剩下的故事时,怀中依旧有着属于池盏的温度。

    池盏像个误入迟观白生活的人,她仿佛看见,脸上还带着幼年期特有的奶膘的少年,坐在地上,蜷成一团,无助地哭泣。

    她走过去,张开双臂,给了小少年一个热乎的拥抱。

    用温和平静的语言说:别害怕,未来的你,光芒万丈。

    迟观白搓搓池盏手心:“后面的事,就好多了。我遇到了周导,他是我一辈子都要感激的人。我在他的带领下步入了配音的圈子。就在五六年前,这个圈子还是一个网配圈子。很多人还在为爱发电,自费导广播剧的时候,我已经被周导带着走进了商配圈。”

    “那很幸运。”池盏说。

    迟观白往旁边挪了几寸,和池盏贴到一起,舒适惬意地笑笑。

    “是的,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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