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衡阳沉默了许久，犹豫道，“阿狸……”
阿狸听他语气严肃又惆怅，跟着变了脸色，睁大眼睛看他。
“他大概从未告诉你，也不让任何声音传到你耳朵里，其实早在北域的时候，江湖便已有传颂甚广的预言。”
阿狸的心揪起来，听傅衡阳沉声道，“诛杀北域皇室，屠阿支荙千军，斩阿史那狟，踏平穹雾山，这一切事实不可争，传闻越发夸张，便有了‘天家与李，共天下’的说法。”
阿狸恍然大悟，难怪肖紫衿说她只是个被保护的太好的废物，难怪四顾门的人看她总带着轻蔑的偏见，虽然这些偏见并不完全因为李莲花将她护的太好，可是的确很多事情她一点儿都不知道。
阿狸叹了口气，李莲花最了解她，知道她喜欢胡思乱想，不愿意她再操心这些事。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如若顺利前线战事应当快结束了吧，可如若不顺利……
脚腕的刺痛强烈一些，阿狸感受到锋利的刃口划破皮肤，而后便是长久的麻木。
“药效大约会持续两日，这期间伤口不会愈合，看上去血腥可怖，犹如被斩断手脚筋脉，甚至愈合后可能会在一段时间里留下些印子。”
阿狸眨眨眼，并不在意手脚伤口，只担心一件事：“你说这消息会传出去么？”
傅衡阳叹息道，“如果是那位的意图，应当不会这么快，毕竟他比任何人都不想在攻城阶段有任何闪失。”
阿狸知晓他口中的“那位”便是当朝太子，实质上的大熙君主。
在这一点上，她的猜测同傅衡阳一样。如果能让李莲花安心胜利凯旋归来，不要说这些障眼法，就算真的被推出去平息民愤，她也甘愿往陷阱里跳。
因为阿狸与傅衡阳都知道，这是个无解的局，而傅衡阳想出这个法子来为李莲花与她的往后铺路，他自己将会背负什么样的污名，饮下多少误解，阿狸也很清楚。
她抬头，感激地看向傅衡阳的方向，笑容灿烂明媚，发自真心地道一句“谢谢”。
不过，哪怕是神算子军师也有漏蹄的时候。
傅衡阳从水楼出来，收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如期所盼，李莲花他们赢了，太子顺利率军入城，收押了薛通和府中幕僚，肃清皇城各个角落乱军势力。公主与芩婆、何晓凤也被顺利接出，似乎所有事情都顺利结束。
然而第二个消息却让傅衡阳不得不感慨宿命的注定，展云飞心系妻子，刚有好转便策马前往皇城，顺便将阿狸的遭遇一并带给李莲花。
江二小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傅衡阳沉郁的脸色下垂头丧气。马是她安排人准备的，消息也是她托展云飞转达的。
她并不知道傅衡阳与阿狸如此忍耐，不完全是为了庄上对前线的支持，她根本不知道这阳谋算计的背后之人是皇权高位的王者。
傅衡阳与阿狸心照不宣的事情并不能宣之于口，甚至还要保密，这一年来的经历让阿狸成长许多，换做一年前的她，定然不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可偏偏她有最好的老师。
而江二小姐和所有被排除在信息之外的人一样，认为只有李莲花能救阿狸，她是真的想帮阿狸。
傅衡阳摇了摇头，深感疲惫，“算了，算了。”
“那……公开审判还要不要……”
他原想着在李莲花知晓前先假意惩处阿狸，横竖那人要的便是李莲花因阿狸而备受争议。
本来事关阿狸应当属于江湖事宜，合该交给百川院处置，就算有人不服担心包庇，等李莲花回来之后带阿狸远走高飞，也算最好的软处理。
可是倘若李莲花提前知晓此事……傅衡阳不敢细想。
展云飞的身体刚恢复，预计到达皇城最快也要傍晚，等李莲花收到消息赶回来，怕是民愤还未宣泄完。傅衡阳看了一眼窗外艳阳，自嘲的笑了笑，道，“一切照旧。”
李莲花等人被迎入皇城，直至傍晚开宴才得以奉召入宫。
其实太子在南部时就应当登基，而他却以天下不扫，先皇尸骨未寒，大仇不得报为由一直等到如今。这次夺回皇城，上达于宗庙宫廷顺理成章，更让天下人信服。
日落西沉，一辆马车自皇宫门口缓缓驶到方府门前，何晓惠带人在门前相迎，正是怀有身孕的何晓凤与饱经风霜的芩婆。
几人还未说上几句话，城门方向疾驰而来一人一马。
“云飞！”何晓凤双眸一亮。
展云飞来到府前翻身下马，一张脸惨白无血色，红着眼睛抱了抱她，见大家一切安好，方忧思急切地询问李莲花身在何处。
“这个时候宫宴应该差不多开始了，李先生自然是在皇宫。”何晓惠看见他的脸色，心中也猜到个七八分，“可是刘李庄出事了？”
展云飞点头，道，“是，阿狸姑娘出事了。”
“别急，先进来说话。”何晓惠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听展云飞说了个大概便觉得事有蹊跷，便让人安排几人入府，找隐蔽的地方来商议。
“何璋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若无人帮扶，他的续弦怎么可能会在皇城根儿下站住脚？”
“难道是薛通？”展云飞迟疑道。
芩婆摇了摇头，以她的江湖经验，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肯定薛通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若是他有多余的精力，不如直接绑了阿狸来做要挟不是更容易？
“无论如何，我先安排人入宫传递消息，我想李先生自有判断。”何晓惠权衡利弊后，觉得这事他们无法替李莲花决定，好在方多病还在宫里，要递话并不难。
宴会并未歌舞升平，倒是开明的新君与一众功臣畅饮尽兴。
经历过这一遭变故，有人亢奋有人疲累，酒过三巡，昭翎公主实在撑不住，方多病送她回寝宫休息，却刚好错过了来自方府的消息。
“芩婆与我小姨现已在府中，你不用担心。”临走前，方多病不放心地对李莲花道。
李莲花点点头，笑道，“好好陪公主。”
有些事，只有他能做，方多病无论如何也不可参与。
夜色溶溶，秋风吹散满天星斗。
御书房的窗户没有关紧，被吹出一声吱吖，摇晃片刻碰的一声关上。
耳窗对面的墙壁前，一只手上下左右看似随意的各敲击三下，原本封堵的墙面顿时从中间打开一个口子，露出一对上下推拉的小暗门，随着暗门的推开，露出里面的壁龛。
壁龛里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鎏金圆饼状的盒子，只有掌心大小，镂空镶嵌着各色宝石。壁龛打开的瞬间，一股若隐若现的木质香缓缓钻入鼻间。
三才星罗锁，御兵坊世代传承的密室封锁，敲错一个点位，密室便会被彻底封堵，其中所藏之物亦会被送往另一隐蔽通道。
御家的这个人情李莲花欠的可太大了。
他将那小小的华丽香盒拿起，目光忽而凌厉，一瞬间身影挪移直窗边，原本所站之地插满密密麻麻的细索长箭。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包围了整个御书房，若非早有防备，那便是捕猎人的收网时机。
李莲花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这些时日心中存疑的古怪，无奈的牵起嘴角，转身面对突然被打开的大门。
“李、李先生？怎么会是你？！”杨昀春惊诧万分，他和云彼丘一同本负责刑狱审讯，中途收到密令，有贼人擅闯御书房让其带人包剿，万万没想到那贼人竟然是此次平乱的头号功臣。
如若不是了解李莲花不拘小节的性子，他便险些下死手抓人了。
一阵轻咳自门外传来，杨昀春立时拱手上前，“殿下，许是误会一场，李先生……”
李莲花目光落于门口那半明半暗光影中的男人身上，目光复杂。
“既是误会，便收了吧。”温润的声音说罢，又是两声轻咳。
杨昀春领命退下，走前又听身后命令道，“此番平叛曲折复杂，我与李先生有要事相商，你带人去外面守着，一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
待房中再无他人，李莲花这才理了理衣襟，将香盒放置在书房案上，拱手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男人面容清俊，时至今日却依旧披一身素色衣衫，并未穿黄挂碧。自先皇殡天以来，他一直严苛要求自己，让孝名传达天下。
“李先生不再少年意气，却依然擅闯妄为，将皇宫当做你的后花园。”
李莲花闻言，心生疑窦，却没有辩驳直接认下，“少时年轻气盛，肆意妄为着实不妥，而今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如何知晓此物便在此处的？”男人却不急着抓罪把柄，反倒十分好奇。
李莲花垂眸，并不直接回答，“薛通想要此物，大概是听信谗言，以为它能助人永生不死。”
“难道不是么?”太子反问道。
李莲花笑了笑，“殿下想必已经很清楚，此物虽有复魂集魄的功效，却并不能让人真的长生不老。□□百年陨灭乃天行规律，强行逆天所受劫难与代价不可估量，必遭反噬。”
“可你却愿意。”太子不解地打量他，不等李莲花回答，话锋一转道，“是以我越发好奇，能让李先生不计代价也要救的美人，究竟有何不同。”
他以“我”自称，可见当真是要好好说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