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无论如何,裕王活了二十多年,总算依靠儿子,在亲爹那里刷了次存在感,也算有了点盼头。

    说起儿子,自从朱翊钧被接进宫去,裕王和王妃便再没见过他。

    也不知道儿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有没有想念父王和母妃。

    裕王是想多了,朱翊钧也就刚入宫的那几天想了。但也没想他,想的是王妃和乳母。

    过了那个分离焦虑的阶段,现在小家伙有的吃有的玩,身边二十多个太监,全都是他的玩伴,还能时常到皇爷爷那里蹭吃蹭喝,偷看朝中大臣吵架,别提多开心。

    虽然没能按照他的心愿社斋醮,但连日来波及三个省的旱情得以缓解,让嘉靖帝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

    第二日,他又把小孙子叫来身边陪他。

    小家伙自己在旁边玩玩具,再也不提下雨的事。

    嘉靖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道:“钧儿,你告诉皇爷爷,前天夜里,你梦见了什么?”

    朱翊钧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下雨。”

    嘉靖帝又问:“昨天呢,昨天做梦了吗?”

    朱翊钧点头:“做梦了。”

    “告诉皇爷爷,你梦见了什么?”

    朱翊钧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梦见了好多东西。”

    “好多东西?”

    “对!”小家伙掰着手指头给他数,“梦见了绿豆饼、马蹄糕、荷花酥,西瓜、葡萄、鸭腿、羊肉骨头……”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摸了摸他的肚子,“你是饿了吧。”

    小家伙也跟着咯咯的笑起来:“想吃。”

    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双手穿过腋下拎起来颠了颠:“又重了,还吃?”

    朱翊钧却抬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长高高。”

    “让皇爷爷瞧瞧,”嘉靖帝摸摸他的脑袋,“是长高了。”

    现在并不是用膳或者用点心的时辰,即便小家伙说想吃,嘉靖帝也没让人传膳,而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又开始教他背《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

    朱翊钧只管一字一句背下来,却不解其意。嘉靖帝也不强求,孩子太小,还没开蒙,他能在听过三遍之内,就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已经让皇爷爷开心不已。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朱翊钧背了个开头,外面有太监来报:“大学士李时觐见。”

    李时是来向嘉靖帝请示赈灾的事宜。这些年来,全国各地大大小小天灾不断,嘉靖帝便问道:“太仓的粮食储备还够吗?”

    李时答道:“太仓粮食储备充足,够用几十年,都是当初陛下下诏裁革冗员以后积累下来的。”

    嘉靖帝听后颇为感慨,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人和事。半晌,才说了一句:“这是当年杨廷和的功劳。”

    他突然提到杨廷和,李时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又过了片刻,才让他退下。

    朱翊钧乖乖地坐在旁边玩自己的,很安静,一点也没有打扰皇爷爷。

    他以为李时走后,皇爷爷会继续叫他背诵《道德经》,但嘉靖帝却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朱翊钧很敏锐,刚李时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因为李时提到杨廷和,他才开始走神。

    朱翊钧问:“杨廷和是谁呀?”

    童言无忌,小朋友有什么疑问直接就问出来了。旁边的黄锦倒是为他紧张了一下,偷偷去看嘉靖帝的脸色。

    没办法,谁也摸不透他们这位皇上的心思。即使是他最疼爱的小皇孙,说不准哪句话说错,激怒了帝王。

    嘉靖帝板着脸说:“是个总和你皇爷爷作对的人。”

    朱翊钧什么也不懂,听到有人和皇爷爷作对,就握紧了拳头:“打他屁股!”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忽然又被小孙子的话逗笑了,“朕没打他的屁股,朕打了他儿子的屁股。”

    “谁是他儿子。”

    “杨慎。”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听到杨廷和与杨慎父子,不知道他们的事迹,但超强的记忆力让他将这两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夏天炎热而漫长,朱翊钧也不能总在屋子里呆着。小孩子好奇心强,西苑那么大,他总想四处去看看。

    这一日,嘉靖帝闲来无事,带着他去水云榭乘凉。

    水云榭是位于太液池东侧的一处凉亭,在凉亭内观望四周美景,视野辽阔,云水、远山和亭台楼榭遥相辉映。

    天气晴时,阳光晃漾而波澜涟漪、清澈可爱,因此得名“太液晴波”。

    池面微风徐徐而来,带着荷花的幽香,沁人心脾。

    朱翊钧第一次来水云榭,兴奋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扒着石头,探出半个身体去看水里的锦鲤:“小鱼,有小鱼!”

    天气有点热,锦鲤不给面子,全都沉入了水底。

    小家伙嘟着嘴不开心:“小鱼躲起来了。”

    黄锦让人取来鱼饵,一点一点洒在水面上,引出几条锦鲤争夺食物。

    “我要!我要!”朱翊钧跳着去够黄锦手里的鱼饵。

    黄锦弯下腰把鱼饵递给他:“小主子,那稳了。”

    小家伙捧着鱼饵,好奇的看了又看。冷不防低下头,伸出小舌头。

    “小主子,使不得!”

    黄锦连忙阻止,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反应没有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快。眼睁睁看着他舔了一大口鱼饵,咂咂嘴,仿佛在细细品味:“这是馒头。”

    黄锦夸他:“小主子聪颖过人,这确实是馒头的碎屑。”

    朱翊钧又回到池边,探出半个身体看了看,一条鱼也没看见。想起刚才黄锦用鱼饵引出锦鲤,小家伙也学着他的样子,撒了一点鱼饵。水面上冒了点泡泡,零星几条小鱼出来觅食。

    这并不能让朱翊钧满意,小团子看一眼鱼饵,又看一眼水面,小手一扬,把所有馒头渣都洒进了水里。

    一瞬的宁静之后,鱼群蜂拥浮出水面,黑的白的红的黄的花的……五彩缤纷的挤在一起,呈放射状围绕着食物争夺,有些鱼儿,甚至跳出水面,场面热闹非常。

    小家伙这下可开心了,又蹦又跳:“小鱼,好多小鱼!”

    他又去拽黄锦的衣服,指着中间那条个头最大的:“我想要那条。”

    黄锦问道:“小主子想拿回去养?”

    朱翊钧点点头:“养在盘子里。”

    黄锦不解:“为何要养在盘子里?”

    小家伙咽了咽口水:“香。”

    嘉靖帝大笑:“哈哈哈哈,他这是又嘴馋了。”

    他坐在亭中品茶,看小孙子闹腾,非但不觉得他吵,反而认为和太液池的美景相得益彰。

    他让太监摘了个莲蓬过来,朱翊钧没见过这东西,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一阵,才在黄锦的协助下,剥出一颗莲子。

    小团子举起新鲜的莲子看了看,问道:“这是好吃的吗?”

    嘉靖帝一本正经逗他:“你平日吃的桂圆莲子羹,里面的莲子正是此物。”

    桂圆莲子羹朱翊钧是吃过的,里面的莲子粉粉糯糯,因为加了冰糖,还有一股清甜,他很喜欢。

    听到是好吃的,小家伙就把莲子放进了嘴里。刚放进去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天真的笑意,嚼着嚼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好苦呀,皇爷爷骗人。”

    他这皱得跟包子一样的表情实在逗乐,嘉靖帝大笑:“朕可没骗你。”

    黄锦端上一碗梅子茶,小家伙埋头在茶碗里,吨吨吨给自己猛灌了几大口,喝得太急,呛着了。

    “慢一点。”嘉靖帝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莲心苦寒,清心安神,吃一些,对你有好处。”

    朱翊钧摇头:“我不吃苦。”

    “不吃苦吃什么?”

    “吃肉。”

    “……”

    朱翊钧很喜欢水云榭,绕着亭子跑得一身大汗,说明天还想来。

    就这么一连玩了好几天,夏天便悄然离去。

    立秋之后,北京陆续下了几场雨,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朱翊钧这颗小团子,也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成长。他聪明、乖巧、活泼的性格也愈发讨嘉靖帝的欢心。

    孩子毕竟不满两岁,住在玉熙宫里,生活起居皆和帝王无异,隆宠到了极致。

    于是,嘉靖帝对小孙子溢出来的宠爱就分出那么一点给了裕王——继上次之后又把中秋祭祀交给了他。

    生长环境所迫,裕王从小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父皇交给他的差事,他一定会尽职尽责的办好。

    他很清楚,包括他的裕王府在内,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所以他行事格外小心,方方面面力求做到滴水不漏。

    到了秋天,黄河洪水再次暴涨,在马家桥一带又出现了决口,有些疏通不久的旧河被淤塞,部分新开的河道被冲坏。

    当初,朱衡提出要新修河道的时候,朝中就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反对声势。南阳至境山百余公里,工程浩大,需要大量人力和财力。

    从现实角度出发,潘季驯疏浚旧河的方案更实际,也更省钱。

    现在黄河再次决堤,给事中郑欣立刻上书嘉靖帝,弹劾朱衡好大喜功,虐民邀功。要求立即停工,并且罢免朱衡。

    嘉靖帝没有给出任何指使,把朝臣都叫来了跟前,了解大致的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上次,严世蕃力挺朱衡,徐阶更加推荐潘季驯的方案。

    这次恰恰相反,严世蕃激动的表示朱衡辜负了皇上和朝廷对他的信任,对黄河再次决口富有主要责任,因立即罢官,下诏狱。

    徐阶却认为,事已至此,不能撤徐阶的职,现在这个事情只能由他来做。

    大殿上,不同意见的双方又争得面红耳赤,嘉靖帝也不说话,坐那儿听他们吵,冷眼旁观。

    他是个独断的君主,只允许自己将臣子牢牢地控制在掌心,绝不会让大臣左右他的想法和判断。

    最后,嘉靖帝也没给出个最终的决定,让他们下去再商议商议,别光吵架,拿出解决方案。

    关于朱衡和黄河决堤的奏疏一封接一封呈上来,嘉靖帝坐在桌旁,大部分都是粗略看过,丢到一边,只有其中极个别能让他平心静气的看完。

    朱翊钧坐在他旁边玩玩具,那是个有些复杂的鲁班球。朱翊钧拆下来就废了好一番工夫,再要装回去可就不容易了。

    他在玩玩具方面非常耐得住性子,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能研究好一阵。并且善于动手,不管对不对,至少勇于尝试。

    努力了半个下午,终于装好了一大半,剩下的几块小家伙还没想好放在哪里。

    这时候,有太监端上茶盏,放在嘉靖帝跟前。正要退下的时候,一个不慎,衣袖带倒了朱翊钧的玩具。

    没完全成型的榫卯结构不堪一击,这么一碰,“哗啦”一声,散落下来,撒的到处都是。

    正在看奏章的嘉靖帝沉吟一声,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太监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连求饶时声音都在颤抖:“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

    “……”

    朱翊钧看了看散落在桌上和地上的玩具,有点可惜的咬了咬嘴唇。又转过头去,看向跪在地上的太监:“你起来。”

    “……”

    皇上没发话,那太监不敢,仍旧跪伏在地上:“奴才不敢。”

    “不怪你。”

    “钧儿,”嘉靖帝连名带姓的叫他,“你过来。”

    小家伙撅起屁股,自己从凳子上滑了下去,走到嘉靖帝跟前,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澈:“皇爷爷。”

    嘉靖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小家伙手里还捏着一个木块。

    嘉靖帝从他手里拿过木块看了看,问他:“你这东西搭好了吗?”

    朱翊钧说:“差一点。”

    “差一点,”嘉靖帝哼笑一声,笑意却没到眼睛里。他又看了那太监一眼,“你花了一个下午,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因为他的过失功亏一篑,你说不怪他。”

    “不怪他,”小家伙笑起来眼睛弯成小月牙,“因为不是他碰掉的,是我自己。”

    他指着木块凸出的地方:“把这里放进那里,用力,哗……”

    他的小手在空中比划,还自带散落音效,脸上的表情足够夸张,可爱又好笑。

    嘉靖帝听明白了,他想说是自己在插进榫卯结构的时候,不小心弄散了,那太监只是恰巧这个时候碰了一下。

    但小家伙夸张的表情却定格在脸上,愣住了。

    “呀,错了错了……”小家伙转身就跑,这次有点急,左脚拌右脚,“咚”的一声摔地上,不哭不闹,就地趴下,将散落的木块依依捡起来。

    嘉靖帝目光一直追随着小孙子,盯着他看了很久,看着他把所有零件收集起来,重新再来,胖乎乎的小手摆着木块,经过多个步骤,把六块木头片组成一个完整的球。

    嘉靖帝冲太监摆了摆手:“下去吧”

    那太监逃过一劫,赶紧谢恩退下。

    嘉靖帝扫了一眼桌上的奏章,还有一摞没看,他也想再看了。

    有些一面之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目的,事实如何,要亲眼看过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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