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冯保抱着朱翊钧回到寝殿,陈炬和王安一直守在门口,看到他们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陈炬看一眼朱翊钧,小家伙靠在冯保肩头,一只手环着冯保的脖子,一只手紧握成拳,虽然闭着眼,但月光下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陈炬用口型问冯保:“睡着了?”

    冯保点点头,几人赶紧进屋。冯保小心翼翼的抱着人走入内殿,挑战高难度动作——在不吵醒朱翊钧的情况下,将他放在床上。

    然而,他刚弯了个腰,挑战就宣告失败了。

    朱翊钧倏地睁眼,眼神朦胧的看着他,一副不知道身处何地的迷茫,抬起小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住,有点不耐烦,哼哼唧唧的喊:“大伴~”

    “在呢,”冯保单手抱着他,腾出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小拳头,放在唇边亲了亲:“我在这里。”

    听到他的声音,小家伙就安心了,又重新闭上眼。可还没等冯保松口气,他又忽然喊道:“喝奶,我要喝奶!”

    “……”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看得出来,他已经困得不行了,可是对喝奶的执着一直支撑着他,心里总是欠着什么,不肯安心睡去。

    今天这口奶没喝到,他这一晚上都不会乖乖睡觉。

    冯保叹一口气,吩咐道:“取些牛乳来罢。”

    “嘿嘿~”王安站在一旁,看着小家伙纠结的模样,露出一脸痴汉的神情。

    进宫之前,他只是京郊一户普通农户家的孩子。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世间真的有小孩生得如此漂亮可爱,如仙童下凡一般,他是万不会信的。

    可现在他信了,不仅信了,还亲眼见到了。

    忽的有什么东西撞了下他的手臂,王安回过神来,对上陈炬冰冷的目光:“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诶!”王安转身往殿外走,“这就去。”

    “快点,慢了我抽你。”

    冯保一边搂着朱翊钧,轻抚他的后背,一边问陈炬:“他还只是个孩子,你对他这么凶做什么?”

    陈炬扬了扬下巴:“除了这位小主子,宫里哪来的孩子?”

    冯保笑了笑,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也不跟他争辩:“你的徒弟,你说了算。”

    他怀里的朱翊钧忽的转过头来:“不许你凶他!”

    陈炬摊手:“行,我成坏人了。”

    王安端着一碗加了蜂蜜的牛乳进来:“小主子,趁热喝。”

    听到牛乳,朱翊钧没睁眼,却张开了嘴,发出“啊”的一声,那模样看得旁边三人忍俊不禁。

    冯保把牛奶一勺一勺送到朱翊钧嘴边,小家伙只喝了两口,就不喝了,勺子却含在嘴里,不让人拿走。

    “小主子,”冯保轻拍他的胸口,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王安挠了挠头:“刚还吵着喝奶,怎么又不喝了?”

    陈炬摸了摸他的肚子,像青蛙一样,鼓鼓的。

    冯保费了好大劲,才把勺子从他嘴里抽出来:“晚膳就没少吃,临走前还吃了块西瓜。”

    王安不解:“那怎么回来就吵着喝奶?”

    冯保笑道:“这叫仪式感。”

    “仪式感?”

    “……”

    虽然小家伙已经睡着了,但冯保还是让王安打一盆清水,为他擦了擦小脸和小手,脱去外衣,拿一床薄被搭在他的身上。

    王安在旁边打了个哈欠,冯保催促道:“你俩快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陈炬说道:“今晚我守着小主子,你回去休息。”

    “不用,他半夜醒来,瞧不见我,又不知要怎么闹腾。”

    陈炬迟疑片刻,像是有话要说。

    冯保推了他一把:“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明日再说。”

    “……”

    角落里有一张矮榻,朱翊钧睡熟之后,冯保这才放下纱帐,去合衣躺下。

    到了后半夜,果然就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随即是朱翊钧口齿不清的喊:“大伴,尿尿~”

    他今晚喝了汤,吃了西瓜,回来又喝了几口奶,半夜不尿床已经是最后的倔强。

    刚进宫那些时日,朱翊钧有点不适应,晚上时常惊醒,醒了之后就朝着要找乳母、找娘亲。

    当他把这份依赖和信任转移到冯保身上之后,晚上就很少醒来,常常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通常来说,他在什么时候醒来,不取决于睡够了没有,而是饿了没有。

    美好的一天,从肚子的第一声鸣叫开始。朱翊钧翻了个身,撅起屁股,小脸在枕头上蹭了蹭,一咕噜爬到床边。

    冯保从外间进来,就看到纱帐的缝隙间探出一颗小脑袋,灵动的大眼睛左边看看,右边瞧瞧,一看到他,小家伙就激动的喊:“大伴~”

    冯保大步走到床边,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小手扒拉开纱帐,冯保刚走进,他就毫无顾忌的扑了上去。

    冯保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小家伙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看得出来,小家伙很喜欢这样的游戏,不仅代表了他对冯保的充分信任,每当冯保接住他的时候,他也笑得格外开心。

    冯保搂着他,拍拍他的小屁股:“好了好了,大早上就这么闹腾,穿衣服吧。”

    后面,陈炬端着水进来,仍旧板着一张老脸:“说过多少次,别干这么危险的事,摔了还得了。”

    冯保在小家伙鼻子上刮一下:“又挨训了。”

    陈炬瞪他:“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朱翊钧学他板着脸说话:“不懂事。”

    “行了行了知道了,下次还敢。”

    朱翊钧在旁边手舞足蹈的附和:“还敢,还敢!”

    “……”陈炬低头在脸盆里拧帕子,彻底没了脾气。

    冯保正在给朱翊钧穿衣服,今日挑了一件鹅黄圆领长衫,领口处露出一截里衣的白边,衬得小家伙更加粉雕玉琢。再给他挂上长命锁,腰间佩戴平安扣,穿上鞋子。

    冯保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的点点头:“比画里的仙童还漂亮。”

    陈炬:“洗脸。”

    这时忽然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冯保摸一把朱翊钧的肚子:“小主子饿了吧。”

    小家伙点头:“要喝奶。”

    每日一早一晚两顿奶,一顿也不能少。

    冯保转身往外走:“我去让人传膳。”

    陈炬蹲在朱翊钧跟前,一手托起他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仔细为他擦脸。

    小家伙伸出食指,戳在他的嘴角,往上推:“笑一笑。”

    陈炬不像冯保,时不时能说出些他们没听过的新词,还特别会哄小孩子,小主子尤其粘他。

    陈炬也不像王安,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小孩子心性,能和小主子玩到一块儿去。

    他沉稳、踏实,不苟言笑,身体力行的诠释“规矩”和“本分”这两个词。

    陈炬一愣:“我平日,笑得太少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太少了。”

    陈炬从善如流的扬起唇角,露出温柔的微笑:“那是奴才的不是。”

    朱翊钧又摇摇头:“没有不是。”

    陈炬牵起他的小手,仔细擦拭,每一根手指和指缝都不落下:“小主子喜欢,奴才以后在您跟前多笑笑。”

    朱翊钧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给出高度评价:“好看!”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陈炬的肩膀:“微笑服务。”又一把抱起朱翊钧,“走咯,喝奶去。”

    喝奶是朱翊钧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小家伙迫不及待喝了一口,咂咂嘴,皱起了眉头。

    冯保问他:“怎么了?”

    小家伙:“不对。”

    “哪里不对?”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朱翊钧咬着下唇,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但他很确定:“就是不一样。”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同时扭头看向王安,后者挠了挠头:“是……有一些差别。”

    陈炬问道:“怎么回事?”

    “平日用的是上等刺槐蜜,昨夜蜜罐子摔了,今早没来得及取,用的是枣花蜜。”他看着朱翊钧,很是不解,“这也能尝出来?”

    “能。”

    “……”

    陈炬站起来:“我这就去尚善监取。”

    他正要往外走,衣袍却被人拽住,回头一看,小主子正仰起头冲他笑。

    笑完之后,朱翊钧自己把嘴凑到碗的边沿,大口喝起来。

    冯保扶着碗,看他一口气喝完,小家伙这才抬起头来,嘴边一圈白色奶渍,陈炬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朱翊钧还不忘提要求:“晚上要喝以前那样的。”

    “是是是,这便叫人去取。”

    喝完奶,朱翊钧在屋子里一刻也待不住,朝着要去外面玩儿。

    刚走到门口,小家伙又回过头来,指着一口大箱子:“球球,要球球~”

    王安会意,立刻跑过去,在他装玩具的大木箱里取来一个竹铃球。

    今日天气还不错,三个人带着朱翊钧来到御花园玩耍。

    小家伙抱着球跑在前面,清脆的铜铃夹杂着孩童软糯的笑声洒了一路,连池塘对面散步的嫔妃也听见了,频频朝这边张望。

    几人来到一片空地,朱翊钧和王安各站一边,你来我往的抛球。小家伙十次有十次接不着,到处追着球跑,开心得不得了。

    冯保和陈炬站在一旁,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家小主子,又聊起了昨天在正殿外发生的事情。冯保连后来嘉靖帝留他问话的事情,也毫无保留的告诉了陈炬。

    陈炬听完,也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你做得对。”

    冯保问他:“你指的下午还是晚上?”

    “都对。”陈炬又道,“严氏父子不是我们能招惹的,我们的本分是伺候好主子。”

    片刻无言,冯保四下看看,因为小皇孙在这里玩耍,路过的太监都自觉绕远,没有人靠近。

    他忽然喊道:“万化(陈炬字万化)。”

    “嗯?”

    陈炬等了片刻,没听到他的下文,便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如果,”冯保也看着他,“我说如果,咱们有机会……你愿意吗?”

    陈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中满是惊讶,良久,复又恢复平静。

    他没有回答冯保的问题,却说起了一件跟他们的聊天毫无关系的事情:“我9岁入宫,分派在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高忠高公公名下。那年他提督十二团营,监管勇士四卫营,掌印御马监,我见他戎装出征,心中十分敬佩。”

    他提到了高忠,冯保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伸出手:“兄弟。”

    陈炬也伸出手,与他击掌相握。

    这时,王安抛向给朱翊钧的球,小家伙没接住,球滚向了后面的假山,小家伙转身,摇摇晃晃去追。

    冯保不放心,也赶紧跑了过去。正当小家伙弯腰捡球的时候,假山后面忽然窜出一个黑影,迅捷的朝着竹铃球扑了过去。

    冯保一把抱住朱翊钧,半转过身将人护在自己怀里,却听“砰”的一声,抬头看去,两只猫摔作一团,其中黑色那只似乎非常惧怕另一只。挣扎着爬起来四脚乱蹬,落荒而逃。

    它应该是被铃铛声吸引,又看到滚动的竹铃球这才从假山后冲了出来。

    陈炬和王安赶紧跑过来,一左一右围着朱翊钧,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个便,关切的问道:“没事吧。”

    冯保摇了摇头,看向剩下那只长毛狮子猫,通体毛色清灰、眼睛上方的毛色却是洁白,就像两道白眉一般。

    “是霜眉。”

    霜眉是猫儿房千挑万选献给嘉靖帝的爱宠,善解人意,极通人性,帝王甚是宠爱,还给了它个“虬龙”的封号,当神兽养着。

    不过这猫性格高冷,虽然不会主动攻击人,但除了嘉靖帝,也不会跟任何人亲近。

    霜眉并没有着急离开,淡定的坐在原地,目光落在朱翊钧的身上,似乎很认真的在打量这只人类幼崽。

    朱翊钧也好奇的打量他,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旁边三人没听懂,但霜眉却“喵”了一声,好像听懂了。

    听到猫叫,朱翊钧高兴坏了,拍着手又蹦又跳,学着霜眉的样子“喵喵喵喵”叫个不停。

    霜眉忽然站起来,甩了甩毛,朝他们走过来。

    冯保警觉地将朱翊钧护在怀里,这是1561的大明朝,又没有狂犬疫苗,被抓破皮怎么得了?

    但霜眉在朱翊钧跟前找了个空地,又坐了下来,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旁边三人,目光一直落在朱翊钧的身上。

    看它走近,朱翊钧可激动坏了。一心想要挣脱冯保的束缚,跑过去和霜眉来个近距离接触。

    冯保依旧不放心,蹲下来,和小家伙讲道理:“咱们就站在这儿看好不好?”

    小家伙摇头:“我喜欢它!”

    王安在一旁说道:“它好像也很像喜欢你。”

    小家伙嘟嘴:“要去。”

    冯保继续和他讲条件:“那咱们就看看,不摸它可以吗?”

    小家伙思索片刻,点头。

    冯保带着他过去,小家伙又兴奋又好奇,围着霜眉转圈圈:“喵喵喵~喜欢!喜欢!”

    他虽然喜欢,但也遵守和冯保的约定:只看,不摸。

    过了一会儿,霜眉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于是站了起来,冯保警惕的搂着朱翊钧,生怕出现意外。

    霜眉却没有靠近,而是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大尾巴鱼甩,在朱翊钧脸上扫了一下,踩着优雅的步伐,走了。

    临走之前,它还转过头来,这次没看朱翊钧,而是看了冯保一眼。

    “哎哟!”冯保诧异道,“我这是,被一只猫鄙视了?”

    “不然呢?”陈炬戏谑道,“它是主子,你是奴才。”

    冯保扶额:“果然是猫主子。”

    那日之后,朱翊钧便对霜眉恋恋不忘。想起来就要“喵喵”两声,每天还拽着冯保非要出门找“喵喵”,可是那天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霜眉。

    转眼来到了盛夏十分,炼丹房热得受不了,嘉靖帝也只能将他长生不老的计划暂且交给道士们,自己留在玉熙宫纳凉。倒是多了许多闲暇时光,每日都将小皇孙宣至跟前,享受天伦之乐。

    宫殿四周都放置着冰块,给帝王消暑。嘉靖帝靠坐在龙椅上诵读经卷,朱翊钧坐在他的脚边玩玩具。

    嘉靖帝抬起头来看着小孙子,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光。

    他出生在兴王封地,没有皇帝的旨意,哪里也去不了。

    和其他皇子皇孙不同,在他很小的时候,兴王就教他读书识字,稍大一些,就带着他参加祭祀。

    在他12岁那年,兴王薨世,以兴王世子的身份接管王府。

    “钧儿,”他叫朱翊钧。

    小家伙从一堆玩具中抬起头来冲他笑,奶声奶气的喊:“皇爷爷。”

    嘉靖帝说:“皇爷爷教你读书好不好?”

    “读书?”

    这个词朱翊钧听过,还不止一次。他一边摆弄玩具,一边说道:“我读过。”

    嘉靖帝诧异道:“你读过?”

    朱翊钧认真点头,十分确定:“读过。”

    嘉靖帝来了兴趣:“那你告诉皇爷爷,你读过什么?”

    小家伙脱口而出:“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

    “啪”的一声,嘉靖帝手中经书,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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