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八月初一，正值盛夏，蝉鸣不止，骄阳似火，陶府如丹阁内，伺候的婆子丫鬟们的心便更为焦躁，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蒲扇，熬着药罐子里头的中药，热的额角发汗。
从前都是带银镯子小玉簪子，随主子四处听赏的春风得意人，如今满鼻子满身都是那股子去不掉的浓浓苦味。
可大太太这身上病没病，他们这些被安排着贴身伺候的难道不清楚吗，不过是做给府里的人看罢了。
分明是同之前红姨娘院子里头着火，淳哥儿又受伤的事有关，才叫老太君震怒，给大太太吃了挂落，现在是名为养病，实则软禁。
虽说老太君是关起门来议事，可她们这些位份高的婢子，自然都有自己门道，更是都成了精似的，哪能被随意糊弄过去，内里究竟也早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心里头不禁埋怨着，大太太也未免太过不小心，既是出手，为何还要留下把柄，如今大权傍落，人都出不去这院门儿，小沈家的那边因为薛氏母子那一闹，如今竟也不曾派人来慰问，或是劝说着老太君从宽处理。
连带着他们这些跟着的婢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有忠心的还盼着大太太想法子出去，有沉不住气的，也在想法子往外递银子，叫自己的老子娘想法子将自己捞出这见不着前程的地儿。
里头明间里，大太太沈菁只梳了斜挽发，云鬓松松无人赏，却把柳眉皱，藕色夹纱水缎洋绸裙，提了提憔悴生火的气色，嘴角都生了个显眼的大燎泡儿，抹了清凉油，显得更为晶亮，随着说话间一动一动的。
“王妈妈的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吧，为何还没到府，我如今困在如丹阁里出不去，前几日那老瘟婆要了卖身契去后，更是严苛的把守，如今邀递个消息进出都难，更何况藏人进来，可怜我珑儿如今孤苦无依，心忧母而母却无力以为撑，再没个有能力的人在珑儿身边掌事，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莫不是那王妈妈故意躲懒，还是府里头有人使绊子阻拦？”
秋瓷将摊凉后的绿豆水儿，搅动了一番，将下沉的豆子同水混在一处，主子不喜欢那种清汤寡水，只见汤不见豆子的口感。
“主儿，如今形势对咱们不利，只能暂避锋芒，王妈妈递了消息来说身子已然痊愈了，快马加鞭后日便能到了，届时老太君寿宴是大喜，也不会遇着什么不长眼的敢在那个时候给她绊子，定能顺利入府，同六姑娘相聚，等王妈妈回来了，六姑娘定能振作起来。”
“好，好，如此便好”，沈菁将粉瓷小碗接过来，小口缀了两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蹙眉问道：“前段时间就在传这次寿宴镇国公府的秦老太君也要来？这消息如今可确认准了？”
“准呢，前几日还没个准信，模棱两可的，前日却是确定了要来的，府里头座位也都安排妥当了。”
沈菁砰的一声放下小碗，讽刺一笑：“好啊，上次镇国公秦老太君私宴邀了朱氏，我就觉着不对了，如今竟还真的来了，镇国公府多大的面子啊，每日登门拜访，广下邀贴的，多如海锦，不知繁几。”
“可能镇国公府老太君亲自登门下架的，满汴京也不多了，陶府如今的实力哪里值当，这怕不是给陶府或是朱氏面子，怕是看上了我们府里头的姑娘，有意亲近吧。”
秋瓷手上利索的收拾着水渍，一边思索斟酌着言辞。
“奴婢想着，大姑娘确实是到了婚嫁的年纪，甚至偏晚些，去年便及笄了，今年十六了还未曾定亲，府里头大姑娘婚嫁的家具和嫁衣，听闻大件都是提前准备了的，可小而精的那些却是得根据定亲的人家来打造，若是再拖下去，定亲后还要等打家具绣嫁衣，过了十七岁之后便是老姑娘了。”
“想来是大姑娘想留在府里多些时日照顾着二少爷，又想挑些更好的，这镇国公府的门楣却也算是不能再高的了，可大姑娘和承袭的小镇国公爷年龄并不匹配，差的有些多了，莫非……是想嫁给那位有眼疾的镇国公府大少爷，瞧着却不像是大姑娘的性子，能委屈了自个儿。”
沈菁柳眉一皱，冷哼一声，嘴角燎泡更亮了几分。
“呵，她这个小贱人是不想委屈自个儿，可镇国公府若是真有意，她还能拒绝了不成，就算她想拒绝，陶府和庐阳侯府沈家都不会答应的，反倒还巴不得能多门这么高的姻亲亲家，倒时候别说是个有眼疾的，便是是个瞎子瘸子，也得嫁。”
沈菁心里既爽利又不舒坦，矛盾的很。
这镇国公府的大少爷确实是身有眼疾，听闻日后或可至全盲也说不准，承爵无力，更无法科考入仕，万一将来老太君去了，小镇国公爷又执意分家，那可更没了仰仗依靠，若是陶知仪为其妇，其个中凄苦滋味，同为女子的沈菁自然更清楚。
可是镇国公府到底是门楣高家底足，若是那小贱人真嫁入镇国公府，她还是有些不甘，将来她的珑儿或许都不能嫁的这般高……
在沈菁思考的时候，秋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主儿一口气气恼完吧，省的等晚些时候再说，又是要气的一个晚上睡不好觉。
好在还有碧云这个老爷身边的通房，外头王妈妈也要回来了，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只是主儿如今容易多想，过些时日，顺了气，便也就能想通，重振旗鼓，以主儿的聪慧能力，定然有法子能翻转。
“主儿，奴婢使了两个赤金镯子才那守门的婆子的眼睛和嘴闭上，碧云身边小丫头来，说是二太太昨日同老太君开口了，想要给陶府姑娘们新添些下人，府里头要连着过些年节缺人手，要从外头新买进来一大批，老太君同意了。”
沈菁顿时被哽住了一秒，像是听闻什么不可置信一事，然后才喘了几口气。
“好个荣氏，这么多年连我都骗过去了，一口一个嫂子的叫着，瞧着绵软无用，却是生生看着我与那小贱人鹬蚌相争，等拉得我下了马，才忍不住露出马脚了，她如今不过是暂代掌家而已，竟生了想要长久坐稳的心思，还要清除异己，来个冠冕堂皇的安插和换血，好得很啊。”
……
两日后，八月初三。
大晏乞巧之节，亦是陶府老太君朱英五十整寿之日，因是整寿又是恰逢好时节，陶府此次广发烫金贴，宴请汴京高门诰命、贵妇同乐，相熟的人家自然是一早就应了帖子。
而这里头，除了提前一个多月递了消息说要从雍州回来，在陶府度过三年一轮的一个月探亲假的，杜志立陶守茹夫妇，还有在胶州的二太太荣燕环的母亲尤氏，以及平日陶守仁原配嫡姐沈娥，老太君娘家昌平靖蘅伯府的大哥大嫂朱海沈璐禾，竟是连镇国公府秦老太君也要来。
而才成为亲家的老宁王妃文老太君，却是称病告假，谢绝了帖子，朱英心里反倒是舒坦了，免得见面，又是徒增尴尬。
而在陶府外头镇国公府秦老太君，坐在马车上，宝华髻，正插祖母绿红宝围簪花华盛，其余的是整套羊脂玉嵌宝如意头面，庄严大气，闭目养神，却是思索着前几日宴后她同煜哥儿的谈话，仿若历历在目……
秦老太君问赵煜：“先前是煜哥儿你同我说，从前礼哥儿受挑拨钻了牛角尖，曾在宁王府宴席树丛后失控，对你施以拳脚，那时候才六岁的陶府七姑娘心底良善，见你被打的厉害，襄哥儿也劝不住，便甘愿往脸上糊泥巴装疯卖傻，将你护住还骗过了他们，让他们离去，你那时便心中感恩敬佩。”
“后头进宫给德妃娘娘请安那次，你又见着她救了猫，笑的好看，便心生慕艾，趁乱无人之际，隔着廊下同她表明了心意，那时候她以年纪小又不合礼数拒绝了，后头宴上，她弯腰想替你遮掩挽尊，更为感动心悸，求着我安排着红允嬷嬷，让你们到宝湖你那常去乌蓬上单独说几句话，还说横竖她还没到七岁生辰，也算不得男女大妨，是也不是？”
赵煜郑重颔首：“是。”
赵煜心里却是明白，其他的是对的，可什么趁乱无人隔着廊下表明心意，知玉以年纪小又不合礼数拒绝了的话是他编的。
那次红允嬷嬷将他和知玉颇为熟稔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若是不曾见过单独谈过几次话是绝无可能的。
故此祖母来问他，他只能想到个靠谱说辞才能掩饰过去，但一定要显得知玉恪守女规，有些事情他能接受，祖母可未必，但凡有一点让知玉名声受损，让祖母不喜知玉的可能，他都要杜绝。
秦老太君又接着问：“那次见你煜哥儿你说的诚心，我觉着一个小姑娘能有如此善良胆识帮你，又守规矩，也还没到七岁生辰大防，便随了你的意思，可那次有红允嬷嬷在旁边，她又年纪小，倒也算是说的过去。”
“后头你同我说了你还是喜欢她，我也答应你了，再考察一番，私宴里都邀请了她们祖孙来，想着若是合适，日后再去陶府定亲提亲啊，可是你却是约了那七姑娘单独二人私下见面，还登楼赏雨，这却是不妥了。”
赵煜笑的舒服，话却是说的半点不透风：“祖母，这不是我慕艾心切嘛，知玉是想去如厕，后头又被我安排的那婢子骗了去的，我只是想将我的一部分田铺地契交予她罢了，既可叫她看见我的诚心，又可看看她的管事能力。”
“再说了，知玉这般聪慧良善，有胆识有教养，还有好命格的姑娘，如今很是抢手呢，那甄家的二公子我瞧着倒是对知玉的眼神颇为不对，我虽是出身好，样貌出挑，但是人家甄二公子也不差啊。”
“到底甄家同陶家还有些姻亲关系在里头，近水楼台，万一知玉和他看对眼儿了呢，万一他们家也觉着好，先下手定亲为强呢，我这不得兵行险着吗祖母。”
“我自幼同母亲父亲的并不甚亲近，于他们的子女缘分薄了些，同大哥也是时常有间隙龋咀，若非祖母自幼教导，时常挂念，怕是更少同人交流，我便想着将来一定要娶位自己心仪的女子，且聪慧大方，坚韧有手腕，能撑得起镇国公府内的，偌大的中馈琐事与人心尔虞。”
“绝不能重蹈父母之覆辙，争吵不休，冷战不止，多年怨侣，家宅不宁，祖母我是真心喜欢知玉，也觉着她性子和能力，一定担得起未来小镇国公夫人的位置和挑战，日后我夫妻同心，定能所向披靡，振兴镇国公府。”
秦赋黎被这一番话说的态度马上便更软了：“你这话说的，我竟反驳不得，还装可怜，就知道惹我心软心疼，也就是你敢在祖母面前这般说话，还什么夫妻同心呢，你都说了，人家还不一定会嫁给你呢。”
“这不是有祖母吗，祖母出马，谁与争锋。”
“你就会哄我，行，陶府老太君朱氏的五十整寿，我答应你便是，亲自去一趟探探口风，听闻那个甄家的二小子也要去呢，算了，还是再重新做一套吧，先前给你准备的那身湖蓝的还不够贵气俊俏。”
……
马车里镇国公老太君秦赋黎睁开眼，眼中更是多了几分势在必得，既然她煜哥儿都确定了心意，同她推心置腹的相谈，开口这个口了，她这个做祖母的也不能太无用不是，且瞧瞧那陶家和甄家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