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次日，陶府延春阁
又有两个进来领对牌的采买嬷嬷，挺着腰板，嘴角带着两分说不清道不明，却是叫人瞧着心里头不顺畅的笑容，似是有恃无恐，又像是在等着看好戏。
两人出了帘门，互相对视了一眼，眨了眨，便都明白心里的想法了。
她们都是在陶府里积年的老嬷嬷了，还是家生子，家里头那个都是给陶府上下做事的，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小道秘闻没听过，接连能在老太君和大太太手里头做过事情的，哪里会真的心里头敬服这么个无甚经验、瞧着软弱可欺的嫩手。
再说，这大太太到底是身后有庐阳侯府大沈家照拂的，这病说不准什么就得“好了”。
回头这府里头该听的，还是大房那一位，这二太太也不过是推出来，应付应付一段时间差事的，没有老太君在背后偶尔指点着，怕是账本都差不明白吧，这不还是得沿用着之前大太太推行用惯了的法子和规矩……
延春阁里头，垂了淡绿并蒂莲花样的纱绸落地帘，后头是二太太荣氏荣燕环。
今日梳了随云髻，发髻侧拧，以香油成型，生动柔婉若随云卷动，髻中赞一只玳瑁青紫金石玉檀花为头、刻福禄纹样为身的金扁方，单色玉葫芦耳铛，碧螺色紫绣香缎交领，肤若凝脂目若水。
此时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房里头，放下琢磨的账本，柔声叫于妈妈去取了铜镜来。
荣燕环仔细对镜自照，忍不住边看，边伸手抚摸着那别出心裁的发髻，和颜色鲜亮的扁方，脸上竟还有几分未出阁前少女的慕艾羞涩。
“我好歹也是生了淳哥儿的，如今又是暂代掌家太太一职，这般打扮，可是有些轻浮了，老爷也未必喜欢我突然变了个样子。”
于妈妈一面心里琢磨着，昨日老太太从镇国公府寿宴回来后的几番动作，和刘妈妈被发卖的事情，想着该如何同主子开口，劝主子对中馈庶务再上些心，将府里那些不听话的管事嬷嬷换成自己得力的，一面又嘴上安抚着。
“这有什么，如今夏季了，这结合了前朝魏晋之风和江南水乡娇俏婉约的发髻，最是走俏，汴京里多有贵妇家中如此打扮，夫人还年轻着呢，偶尔也该做些时令的打扮，老爷见夫人那是怎么都欢喜，只是又多了几分新鲜劲儿岂不是更好，夫人……”
忽而外头伺候的三等丫头打了帘门进来通报，说是七姑娘来见。
荣燕环同于妈妈面面相觑一眼，荣燕环觉着奇怪，这七姑娘很少独自登门的，怎会今日忽然来访。
“夫人，这七姑娘莫不是见着夫人掌家了，便想着来夫人面前露露脸，又或是觉着夫人性子良善，想着开口来求些什么吧，昨日老太君那么大阵仗，虽说是瞧着没有不喜七姑娘的意思，可到底那刘妈妈是七姑娘院子里的人，说不准这里头还有些什么关窍，夫人也不必她一来便见，没得还引火烧身，日后再观望观望，再请七姑娘来也不迟。”
荣燕环却是放了镜子，心里头不忍，微颦眉摇头。
“妈妈，七姑娘说到底还是个没满八岁的孩子，平日里见我也总是礼数周全，是个乖巧敦厚的，昨日老太君震怒，她身边的自幼跟着奶嬷嬷被发卖了，难免心中惶恐不安，我这个做叔母的，别的也不能为她做什么，见上一见都要避之不及，实在是说不过去，叫她进来吧。”
于妈妈轻叹一声。
这么多年了，她深知晓荣氏的性子，良善偏软，有时候瞧着懦，有时候却又犟的紧，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若是违逆其意思，舍不得对她这个嬷嬷发脾气，心里头又气，怕是能两日不说话，就是看账本绣花，憋着自个儿，没得夫人把自己的身子憋坏了，她又反倒心疼起夫人了。
从前这样也是时常有的事情，后来于妈妈便知道夫人心里那条线在哪儿了……
待七姑娘陶知玉进来了，眼睛并不四处乱瞧，也未曾故作凄惶不安，忐忑委屈的样式，还是大大方方的，嘴角含着淡淡笑意，眼里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亲近自然之意。
“给二太太请安，本是不该来叨扰二太太的，马上是祖母的整寿宴，又是同乞巧同一日，听闻雍州的杜姑父，正轮三年一次，为期三十日的探亲假，守茹姑母同杜姑父并其膝下的宝芝姐姐，也要一同来参宴，二太太正是忙的时候。”
“只是二太太向来待我们这些小辈慈和疼爱，便还是来说上一说，昨日刘妈妈出了事情，祖母一听闻卖身契在母亲那儿，立即就派人去拿了，然后连夜发卖了出去，骤然失了刘妈妈，再加上六姐姐房里那位王妈妈，说是四个月前，因庄子上来报其子摔断了脊骨，便请假去探望，后来却染病暂居庄子内养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如此想着往后除了寿宴还有中秋，重阳等，两个院子里都少了主事的大嬷嬷，怕是行事多有不便，便才想着先同二太太来说一声，日后或许府里要买办一批新的人进来，或可安排几个嬷嬷共我二人挑选些家世清白，忠心何意的。”
陶知玉只是想着借由二太太荣氏的手，将这新买奴婢婆子进府一事提前些，反正赵煜人都安排好了，此事宜早不宜晚，万一祖母又心血来潮赐下个嬷嬷，或是又生了别的什么变故，她便又是被动了。
横竖这件事，不算大事，反倒若是荣氏聪明，还可趁机洗清这陶府内宅部分做事的势力脉络，安排自己的人手到各处，是共赢。
且陶知玉这话看着合理，可着重说了卖身契惹怒了祖母一事，还强调了清白忠心何意的，即便是二太太眼下听不明白，自然会有她身边那瞧着便极为精明的于妈妈，说清里头的关窍与利弊，可别再做出把卖身契拿捏在手里的那种奇葩事了。
……
两盏茶后，等见七姑娘走远了，于妈妈放了帘门，回来劝荣氏。
“夫人哪，七姑娘此话，来的正是来是时候啊，您借着要给六姑娘七姑娘挑嬷嬷的事情起个头，再说日后宴席多节日多，府里的人手不够，要新买进来些，那些个在府里没得根基，卖身契又捏在您手里的奴婢，将来慢慢渗透进这陶府里头，自然能为夫人所用。”
“省的好容易花了几年下来，畏手畏脚、处处掣肘，又使了不少银子去收买打通个那些陈年积腐的家生管家婢子嬷嬷们，到头来等那大太太万一出来了，要把中馈掌家权要回去，届时您是半分油水都没捞着，反倒还白白替其打理补贴，给她做了嫁衣。”
见二太太荣氏还是心有犹豫和不齿，总觉着这种有私心的事情，不光明磊落似的神情，于妈妈心里又是一叹，原来没出阁前，太太将姑娘养的过于规矩纯良了，如今当起家来，这种性子却是不成的，只好又加把火。
“老爷虽是同夫人恩爱，也并不风流，瞧瞧着延春阁的牌子还是老爷亲自写的，取自延年益寿，芳春永驻之意，还将夫人的“燕”字与淳哥儿的“淳”字用了进去，可偏偏老爷就是对老太太赐下来的潘氏过于上心，甚至偏心了。”
“每每多言赏识其才情品行，连对其生的四姑娘也是爱屋及乌，吃穿用度样样怕亏待了她，若是有人稍有怠慢，性子那般好的老爷，竟会真的当场发作重罚，如此四姑娘虽说是庶出，却又比大房的庶出姑娘待遇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二房的仆从哪个见了不恭恭敬敬叫一声潘姨娘和四姑娘。”
“前段时间那病了的潘氏，如今已然大好了，老爷更是常去其院里，明着是关心，私下里还不是花前月下，这日后若是生出个哥儿，可怎生是好。”
“虽说淳哥儿是嫡出，老爷又真心疼爱，可难保日后这潘氏生的哥儿，同样也颇得老爷宠爱，等日后再多一个同四姑娘一样的，看似庶出，阖府却以嫡出哥儿的身份相待，还同淳哥儿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哥儿，夫人届时是后悔也没有法子了。”
“再说了，这安排人的事情，也是方便夫人在府里管家更顺畅，如臂使指，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没得总是四处碰壁，因为点小事耽搁了大事，若是后头有那些个不服管的，在里头挑事的，在宴席上叫来参宴的夫人瞧见了，该不知如何心疼姑娘你在陶府里的难处了，更是叫夫人也一道在宾客面前难看不是。”
这又是淳哥儿又是荣燕环的母亲荣夫人，又是老爷的宠爱和日后的威胁的，还说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荣燕环便也渐渐被说动了，毕竟这三观再正，道德观念再强，心胸再宽广，也是人，也总有私心和畏惧。
荣燕环终于是缓缓的颔首了：“嬷嬷说的不无几分道理，横竖也是为了府里办差事，我做的更细致用心些，无愧于心，也少叫老太君操心。”
于妈妈却是没有再提醒夫人，夫人能应了就好，这么说这么做夫人能心安，其余污秽的难办的事情不是还有她这个恶嬷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