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柏安整理好了情绪，再次开口：“2009年，刚过完新年，雪华的一位朋友上门拜访，她是雪华在H大的旧识，是H大中文系的一名教授，也是A市一家出版社的编辑。”

    林婧敏锐地察觉到，简柏安的叙事角度有些变了。

    “她邀请雪华参与她的新书发布会，一向不参与这种公开活动的雪华却在这一次犹豫了，那是她最好的朋友的邀请，几番思考之后，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说道此处，简柏安的声音再次哽咽了。

    林婧立马打断他的话：“别说了。”

    不用再说下去了，不要再继续伤害自己了，林婧觉得，自己刚刚的追问是一道利刃，她不应该问这些事情的，也许简柏安并不想要分享，也并不需要安慰。

    但简柏安没有停下来：“然后，她就被残忍的杀死了。”简柏安又是一顿，才继续道，“那天她流了很多血，可是她却一直撑到了半夜，也许是因为，她答应过她的孩子，晚上要陪他过生日，所以她选择在凌晨死去。”

    林婧不忍心再听下去了，很多事情早已清晰，所以她再次打断简柏安：“够了，简柏安，不要再继续了。”

    简柏安看着林婧，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说道：“我没事。”

    林婧看着简柏安，不再打断他的话。

    “她死了，她的孩子成了孤儿，她的朋友余生一直活在悔恨之中，最后在抑郁症的侵蚀下，在一个冬日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那个凶手，现在却拥有着光辉灿烂的人生。”

    林婧听说过这个事情，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个凶手并不是本国人，而且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是Y国外交人员的儿子，享有外交特权和豁免权，二是他有精神病。

    后者这种东西外人也很难知道真相，当时这起案子轰动了很久，虽然造成了很大的舆论轰动，但最后也只判了十年，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

    算起来的话，他应该已经出狱并且已经回国了。在判决结果出来后，一阵哗然，雪华的朋友不停地在上诉，但最后也无力扭转结局。

    “出狱之后，凶手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又在他父亲的安排下赴美留学，他的那段经历被彻底抹除了，他不再是一个杀人犯，而是成为了一个在美国最顶尖的大学之一毕业的高材生，还在他家族的帮助下，成为了一名企业家。”

    这是林婧不曾听说的故事，她其实已经猜到了故事的走向，但她只是问道：“那么那个孩子呢？”

    听见林婧这样问，简柏安笑了，又说道：“在雪华死后，他就成了孤儿，他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世了，因为雪华的书里的对他们所信奉的宗教抨击内容，外公外婆早已不再认这个女儿，更遑论这个没见过几天面的孙子。”

    林婧眼眶有些红了，十岁，他成为孤儿的时候，仅仅只有十岁。

    “在此情况下，她的那位最好的朋友领养了她的孩子，将其留在A市，和她的儿子一起生活。幸好他们家都是好人，对这个孩子很好，他过得还算不错。”

    “过得不错”，林婧不知道简柏安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说出还不错这三个字的，母亲惨死，凶手却未被得到严惩，养母一直活在无尽的愧疚之中，又加之抑郁症的影响，他怎么能真的过得好呢？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什么都很快，但他却不愿意上学，因为童年的阴影让他无法参与任何的集体生活之中，只是看到人群，他都会觉得害怕。”

    听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林婧的瞳孔猛然一怔，她无力再说任何话了。在混乱的人群之中，一个十岁的孩子亲眼见到了自己母亲的死亡，这是何种残忍的场景。

    “于是他干脆不再上学，A市的食物实在难吃，于是他决心做一名厨师，拯救A市人的味蕾，当然这也是因为在厨房里，不用面对人群。”

    原来厨师的梦想起始于这里。

    “后来他在A市找了个糕点师傅，真的拜师学艺了起来，他学得很快，就像他学任何东西一样，甚至有了创新，但也因为这个，引来了灾祸。对家眼红他们赚钱，找人扮作顾客中毒，师傅被判刑三年，在监狱里，悲愤自杀。”

    “他”的故事，真是充满了悲剧。

    “于是他又没了去处，他还需要抚养师傅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于是他一个冬日里，回到了养父母的家里，然后得知了他养母去世的消息。那名罪犯，也在那个冬日里，被保释出狱了。”

    明明说话的是简柏安，喉咙发紧的却是林婧。一个少年，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便就经历了数次的死亡和离别。林婧突然想起来那个喜欢百合花的女人，她的女儿很瘦，脸上总是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在养母的遗物里，他发现了母亲很多未成册的文章，以及父亲写下的一些文稿，里面提及了其想要开发页岩气而未成的事业。”

    简柏安又停了一下，林婧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林婧的提问让简柏安笑了，他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于是他再次回到了学校，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了目标。他身上流淌着是他父母的血脉，他们勇敢坚强，作为他们的儿子，难道不应该成长起来吗？他应该去完成那些未竟的事业。”

    林婧无话可说，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多少岁呢？十六岁？十七岁？谁都知道，那是一条注定艰险的道路。

    “他很勇敢。”

    林婧这样说道，她觉得简柏安需要一点安慰，所以她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简柏安用第三人称讲述了一个他经历和参与的故事，也许这只是一中叙事手段，就像写小说那样，更加引人入胜，也许他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他濒临崩溃、那段充满疼痛的岁月。

    “现在，他已经实现了很多事情，可是公平和正义却仍未到来。”

    简柏安说得没错，凶手并没有被绳之以法，真正的公平和正义并没有实现。

    简柏安抬头望着林婧，一字一句地说道：“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机会。”

    林婧看着简柏安漆黑如墨的眼睛，她在思考，他说的机会是什么，但林婧没能想出来，她觉得也许是命运并不允许她知道。

    “所以他有了计划了吗？”

    “有。”

    简柏安就这样看着林婧，他们两个人坦诚相待，心照不宣，但又留有余地。林婧想，这也许是简柏安选择用第三人称讲故事的另一个原因。他们两个都知道故事的主角，但谁也没把主角的名字说出来。

    简柏安的回答里透露出一阵决绝，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他需要抓住那个机会，而林婧也希望他能够如此：“你不用告诉他的计划，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能帮他做点什么？”

    简柏安很久没说话，林婧以为他在思考，可沉默了很久地她却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要告诉他：别害怕。”

    听到简柏安的话，林婧一愣，今晚简柏安说的一切都在挑战着林婧的认知。她的思想突然穿过了时光，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充满血色的日子，她蒙住了一双眼睛。

    于是林婧当然会这样说：“别害怕。”但说完，林婧又顿了顿，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了。

    林婧当然会支持简柏安，雪华需要一个公平，她的孩子需要走出阴影，她朋友的死需要有一个意义，凶手需要付出代价。但她也关心简柏安的说的这个机会是否正当，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林婧知道，简柏安站在这里告诉她一切，并不是为了听到否定的答案，他早就做出了决定，林婧也应该相信他。

    春日晚上的C市凉风习习，林婧和简柏安沿着河畔走了一会儿，过两天林婧就会带着母亲出院回家，而简柏安则会去做他该做的事情，林婧意识到，是到了该离别的时候了。

    林婧想起第一次见到简柏安的时候，她站在讲台上收东西，底下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那个有些清瘦的男生走上了讲台，在林婧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林老师，你好。

    当时林婧抬头，虽然在很多年前，他们就见过面了，但林婧没有认出他，而林婧也不知道，简柏安是否认出了她。

    走着走着，就又走到了医院大楼地下，没有人先说话，最后又是简柏安先开口：“时间很晚了，快上去吧。”

    林婧点点头，她向前走了几步。简柏安看着她的背影，显出几分不舍，但却没想到林婧突然回头，简柏安又笑了，向她挥了挥手。

    “简柏安，你知道的吧。”林婧突然出声，简柏安的脸上显示出几分不解，又听见林婧继续说道，“我会支持你的。”

    简柏安愣了一下，又笑了，这个笑容比以往的每一个笑容都要真切，因为他知道的，林婧会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