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梨终于收到了李之桃的答复，她是飞鸽传书来的，大约是很着急，都等不及亲自回来告诉她。
对此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想。
解开鸽子脚上绑的竹筒，上面的字落入她的眼底。
字字句句印证她的猜想。
暴露在寒风中有些僵硬的指尖把纸条握成一团，用内力震成粉末，一挥袖洒向天空，和飞雪融在一起。
不远处，一个小弟子急匆匆地冲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掌门，我又没看住杨师兄，他又跑了。”
他的话音刚落，岳梨就从断崖上飞身直降。
耳边风声猎猎，她踩着崖壁上探出来的松枝和乱石一路向下，身上披着的毛绒斗篷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在山间飞舞的大鸟。
最后在一处能接到大道上的断口凌空跳了上去。然后她顺了顺衣服上的毛，靠在树上喘了口气。
片刻后一个绿色的身影哼哧哼哧地跑了过来，在看到岳梨后停下，往后退了三步。
杨不沾一张脸卷成了苦瓜：“第七次了。”
岳梨掰着手指数了一下然后点头道：“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你也该心服口服了。”
杨不沾苦笑：“你我之间根本不是那样的关系。若我这次是铁了心要离开呢？”
岳梨直起身子，走到了路中间。
“若我铁了心要把你留在灵梧山呢？”
杨不沾摇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动手吧。”
岳梨也不客气，右手捏住斗篷的一角，带过一道劲风向前挥去。
空中的雪片被合为冰锥，打向杨不沾身上十五处穴道。他尚未出手就被钉在了原地。
岳梨边走边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可动手的。”
但她话音刚落，杨不沾浑身暴起一股内力，直接冲破被定住的穴道。十五道冰锥被反弹回来。
岳梨反应迅猛，抬手拽了一下斗篷，将冰锥挡落到了地上。
“你......”岳梨后退一步，疑惑地看着他。
“我还是有点真本事的，你不要逼迫我动真格。”杨不沾皱眉看她，“我不想与你真的兵戈相向。”
岳梨笑出了声：“我也不想与你动真格。”
一道狂风扫过。
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乍得响起，杨不沾张大了双眼。
他根本看不清岳梨是怎么瞬间就到了他的身侧。
唯一的感觉是胸口一痛，然后他的眼前就变作了一片黑暗。
雪地里响起了倒地的声音。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床上。
岳梨坐在一边小口喝茶。
但杨不沾到底不是林下风，区区绳索根本捆不住他。
眨眼间，他就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床边，伸伸手脚，吃痛地揉了揉胸口。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不能再在灵梧山待了！姑奶奶你到底能不能放过我？！”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说来听听。很简单的话，我可以代劳，不用跟我客气。”
杨不沾不说话了。
“既然你不说，那就继续待着吧。”岳梨站起身，命令几个弟子看住门以后，走了出去。
——
夜深，守门的弟子逐渐困了。
他们在确认杨不沾睡下以后，也坐在了楼梯上，背靠着背眯了一会。
却不知身后的大门悄悄露出了一条缝，一柄弯刀从里面伸了出来，架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脖子上。
只要轻轻一划，刀下便会悄无声息地多出一条亡魂。
而就在弯刀要行动之时，被人攥住了。
宁静的夜里嘭得一声巨响，门被踹开。
握刀子的人果断松手，避开飞来的门，轻巧地跳到半米之外。
门外，岳梨的一只手握住刀尖。几滴血从她紧握的手心滑落。
但此痛远远不及她的心痛。
杨不沾咧嘴一笑：“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岳梨面如寒霜：“现在就等不及了？”
杨不沾露出一副认栽的样子道：“从李之桃突然下山起，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当然，也因为我足够了解你，所以一直觉得你心情大变有蹊跷。只是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在哪里露出了马脚。不知道你能不能解答我的困惑呢？”
他的嘴角浮现危险的笑容，和从前耍赖的笑容不同，是一种真正的恶意。
他有些无所谓地坐到地上，托腮道：“嘶，让我想想。陆云生我已经处理掉了，丘百龄的死也跟我完全扯不上关系，所有人都没有怀疑我......”
他眼里突然闪烁起兴奋的光芒：“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岳梨扔给他一个小本子，是陆云生留下的那一本。
杨不沾打开后，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时间紧急，陆云生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我从来没有抓走过杨不沾。
“居然还是漏掉了这只蟑螂，想不到他对你还有一点真情实意。”杨不沾把本子丢到一边，“真叫人失望，我还以为是你看出来什么破绽。真是高估你了。”
岳梨的嘴巴闭得紧紧的。
她曾经猜忌过林下风。
因为黑衣人的目的实在难辨，并且对他们太过于了解。每一次看似是在帮助陆云生打压林下风 ，或者传递给他们不利于陆云生的消息，最后受益人却又指向林下风。
反转的好名声，执剑剑谱，丘百龄尽全力为他治疗......
但她又觉得不对。比起林下风布局让自己受益，不如说有一双无形之手在操盘一切，目的是磨炼林下风，让他变强。
如果李之桃没有看错那枚闪烁的春带彩玉珏，如果最初根本就没有第四个人，那么黑衣人一定就在他们三人之间。
只剩下杨不沾了。
但这份怀疑在他险些在火场中被烧死之后，就逐渐打消了。
直到看见陆云生留下的遗言。
她让李之桃去查，得到了她想要又不想要的结果。
在郊外一处荒地，官府挖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经仵作验尸加上画师比对，确认是画像上“杨不沾”的尸首。
当初惹得岳梨嘲笑的通缉令并非是画师水平太差，而是上面画得是真正的杨不沾而非面前这个冒牌货。
岳梨突然想起，杨不沾此前上街都要白纱遮面。自己还曾嫌弃他，现在想来他怕的也许并非是官兵看见他的脸抓他，而是害怕官兵看见他的脸却熟视无睹，反而引起怀疑。
但直到现在岳梨仍然摸不清面前这个“杨不沾”的目的，杀了这么多人只是为了给林下风铺路？这也太费解了。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岳梨问他，“急着下山是要去找林下风？我都困了你这么久，忍着不跟我动手的原因又是什么？”
她见过“黑衣人”的真实实力，他们之间如果打起来，必然是不分伯仲，两败俱伤。
当然，前提是他不拖延时间。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到底是什么人？”岳梨问道。
杨不沾伸了个懒腰：“你的问题真多。好烦，不想回答。”
“不说就打到你说。”岳梨语气骤冷。
“跟你开玩笑的。”杨不沾笑了，“不过你应该没心情跟我开玩笑，毕竟我算得上是你的弑师仇人。”
岳梨捏紧了拳头。
杨不沾盯着岳梨滴血的手，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道：“你听说过古亭老人吗？”
岳梨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摇头：“没有。”
杨不沾低头：“确实，他已经去世快三十年，应该没什么人知道他了。”
“他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徒弟。不，准确来说，他有一个冠绝天下的徒弟，叫林为予。他优秀到古亭老人的其他徒弟在他面前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很像，啊，很像你在的时候陆云生那种处境。”
岳梨感觉自己听过林为予这个名字，师父好像曾惋惜过这位英年早逝的天之骄子。
“不过古亭老人早就知道林为予的处境，决心偏爱他到底。提前为他准备了一瓶可以疗愈任何内伤的奇药放在密室之中。只有林为予的鲜血才可以打开石门。”
岳梨想起苦老头提到的药，莫非就是此物？
“只可惜林为予内心纯善，还没来得及用上这药，就被同门师弟云方青诱骗后杀了。他的孩子被丢到河里自生自灭，他的妻子在家破人亡后自缢了。”
岳梨皱眉：“所以你是林为予的孩子，来报仇的？”
好像有哪里不对。
杨不沾闻言哈哈大笑，但岳梨却从里面听出了悲伤。
“你说反了。我是那个杀了林为予的师弟——云方青的孩子，云折羽。”
“那林......”岳梨眼底闪烁。
“没错，林下风才是林为予的儿子。他继承了父亲的好天赋，你应当也看得出来。”
岳梨道：“所以你才为他铺路，你觉得亏欠他？”
云折羽表情愈发诡异：“你真天真，跟林为予一样天真。是不是你们这种蜜罐子里泡大的天之骄子，都是这么天真？”
岳梨要反驳他，他却又开口了。
“我是亲眼看见林下风被扔进河里的。那时候我只有四岁，我父亲抱着昏迷的他，把他放在一个木盆里，又扔进湍急的河水。等我父亲走后，母亲偷偷跳下河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捞了上来，要还给林夫人。”
“但那个时候林夫人已经绝望自缢了，母亲就把他送到了村子里一对没有孩子的农人手里。不过听说那对农人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林下风就不知下落了。”
“你可能以为林为予一家人都消失了，父亲就可以卸下心魔。但当他放了一天一夜的血都没有打开密室的门后，经年永远屈居人下的魔咒和手上沾满的鲜血终于让林为予变成了他一生都摆脱不了的阴影。”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摆脱阴影的方式，就是把这道阴影转移给别人，比如他的儿子。”云折羽的整张脸都陷入了阴影之中，陌生无比。
“云方青永远不如林为予，云折羽也永远不如林下风。即使林为予的儿子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云方青的儿子也不如他。无论我怎么拼命练习武功，无论我取得什么样的成就，无论我怎么费尽心力讨好他，只会得到一句——如果是林下风一定会比我做得好。”
“他折磨他自己，也折磨我，这些我都能忍受。可他连母亲......自从林为予一家消失后，父亲阴晴不定的性子和手上的人命日日夜夜折磨着她，让她很早就抑郁而终。从那一天起我就立下了一个誓言，要让云方青和林下风都付出代价。”
“你觉得我杀了这么多人很过分吗？”云折羽歪嘴笑得很随意，“连我父亲都是我亲手杀的。而那道我甩也甩不掉的影子，我也会亲手杀掉。”
刺骨的冷风吹在岳梨露在外头的肌肤之上，她不动声色地哆嗦了一下。
“你要做的这一切，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跟那些无辜的人又有什么关系？你要杀掉林下风从一开始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让我把他救回来！”
“哼。”云折羽冷哼，“我的对手是那道强大的影子，不是一个乞丐。我要给他磨炼，给他希望，给他机会，给他最好的老师，给他最好的陪练。直到他足以成为我的对手，然后再挫灭他的一切，让他到地下去告诉古亭和云方青，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
“不是云折羽不如林下风，是林下风怎么都比不上云折羽！”
他似乎想象到了那一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太了解陆云生的感受了，随便挑唆几句就能放大他内心的猜忌，让他照着我的计划走。我在齐小五泡勺子的时候下足了玉乌头，就算丘百龄功力都在他也没有活路。到时候，丘百龄一定会在临死前把自己所有的功力都传给林下风，这样他就能变成足以匹配我的对手。”云折羽突然咬牙切齿起来。
“可我低估了他。没想到他竟然早就把内力封在一颗球里，要传给你。他可真是，呵呵，和古亭一样，到死都为自己的爱徒谋划着。是他！是你！让我的计划功亏一篑！”
岳梨道：“所以你一直忍到现在都不跟我动手，是怕跟我两败俱伤之后无法和林下风一战。”
云折羽歪头：“你不也是吗？一直陪我演戏，不就是在尽可能地避战，要把我拖在灵梧山，让林下风尽可能地跑远一点，让我再也找不到他？”
岳梨抿嘴沉默。
“只可惜他不会如你所愿的。古亭的那瓶药他一定会去取。有你在，我总能等到他自投罗网。”
——
山洞里，围绕住林下风的蚩蠡突然静止不动了。
它们围在林下风身边留了一些距离。
那只咬过他的蚩蠡爬到为首的蚩蠡身边，触角相接后，蚩蠡王发出了奇怪的叫声。
通往山洞外的路上，像泥土一般厚实的蚩蠡群从中间分开，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林下风迟疑了一下，然后从那条道上走了出去。
山洞外，他瞠目结舌得看着漫山遍野的蚩蠡群，掩埋素净的白雪。
中间同样留出了一条干净的曲折小路，在广袤的黑色之中格外显眼。
这是......蚩蠡在为他引路？
为什么？
林下风来不及细想，径直跟着走了过去，来到一扇石门前。
石门上有经年留下的黑色血液，应该有很多人在这里尝试过。
林下风推了一下门，他是不会放血的，他又不认识什么古亭老人的爱徒，只能找其他方法破门而入。
就在他蹲下仔细看门缝的能不能撬开的时候，一只蚩蠡猝不及防地冲上来咬了他一口。
刚刚凝固的伤口，顿时再次血流如注。
有几滴掉到了门前的地上，顺着石砖上的纹路蔓延游走出一个完整的图腾。
然后林下风身前的门动了一下，自己打开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脚下响起淅淅索索的声音。
漫山遍野的蚩蠡纷纷退散，消失在了雪地之上。
是他的血打开了......这扇门？
还是机关老化，让他捡漏了？
林下风觉得后者比较有道理。
于是他不再纠结，往石门中走去。
在他身后，有一道黑影目睹这一切后，皱眉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