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晓天因为终于憋不住而爆发出的狂笑声中，玄月再度呵斥道：“胡闹！”

    卫淡竹也骂顾焕枫：“你不要脸！明明是我先来的！”

    高压之下，顾焕枫仍不屈不挠，虽然面上已烧得如同黄昏红霞，也仍梗着脖子道：“师妹是一片真心，我也对尊长一心孺慕、敬重爱戴，请尊长谅解焕枫难以自抑之情。”

    他这话，又把“喜欢”二字模糊了去，收回到不冒犯前辈的分寸。

    一心孺慕，敬重爱戴。

    这八个字，让玄月激荡之心平静了下来，沉到深不见底的陈年旧忆之下。

    他的心魔里，那十岁的小孩笑了一下，下一瞬，就又躺在了血泊中，了无生息。

    玄月回过神来。

    曾经，他的徒弟，也对他这般说过。

    玄月面上愠色尽去，他垂下眼睫，长叹一声。

    “你们既是涅凤弟子，便也是我之后辈，所求所愿，是我之责。”

    玄月到底是活了上万年的老人，不再纠结于直白到夸张的童言童语——十四岁，在他眼里还是奶娃娃——而是转回最初的话题，道：“若要炼剑，便随我来吧。”

    三人跟着玄月走近天池，玄月立于湖边，伸出手去。刹那间，寒气凛洌，风雪改向，柔水凝滞，白丝生长。

    一念之间，冰封千里，浩瀚无声。

    这撼动山河的壮阔景象映在卫淡竹眼中，激起了片片涟漪。

    她的气质沉静了下来，赤金眼眸中情绪尽褪，空似琉璃。

    在沉浸到一件事中时，她往往都带着这样无情无心的眼神。

    无我，方能堪破万境。

    冰面易滑，但行走于其上的四人都步履平稳。一刻钟后，玄月在天池中央停下，手中起阵，风雪又生，笼罩住四周。

    “涅槃剑法炼第一柄剑，是叩问道心。”玄月道，“涅凤不在，无法为你立涅槃幻境，就暂且用我的办法吧。”

    “阿竹，打造好剑胚后，你要走到这风雪中，再走回来。风雪覆灵，你须从中找寻你之道心，用以祭剑。”

    说到“祭剑”二字，玄月纤长银白的眼睫动了动，竟是透出些许悲意来。

    “是。”卫淡竹领命，她从储物戒中拿出炼剑炉，顾焕枫助她生火，晓天助她起风，真火舔舐上玄铁的漆黑之躯，卫淡竹举起墨锤，重重砸下。

    “铛——铛——铛——”一声又一声的巨响震动耳膜，卫淡竹神情专注空灵，如同寺庙僧侣，在敲那上古洪钟。

    日落月升，剑胚方成。

    卫淡竹起身，拜别三位亲友后，转身朝风雪中去。

    顾焕枫看着她无悲无喜的神色，与毫不留恋的背影，再度想起了初遇那一日。

    这段日子，她看似有些变了，实则没变，只是朝他展露了有情的那一面。

    她灵魂的底色，仍是不留众生的极致澄澈。

    顾焕枫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若不是先拜了涅凤为师，卫淡竹应该很适合修无情道吧。

    风雪淹没过卫淡竹，她循着心迹，渐渐踏入旧忆构成的幻境之中。

    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泊油路。卫淡竹手中提着一个小蛋糕。

    今天她十岁。

    蛋糕是天才编程班的老师发给她的，小小年纪，卫淡竹就有了编制，参与到了高新项目的研究中。

    老师是教授也是她的老板，会给她工资与福利，包括生日蛋糕。

    是福利，而不是礼物。

    卫淡竹没有爸爸妈妈，出生后就被孤儿院收养，被发现是天才儿童后，就被转到了天才福利院。

    她是天才，也是怪人。

    是与世隔绝的人。

    是没有家，也不知去哪里过生日的人。

    福利院的小天才孤儿们都和卫淡竹一样性情奇怪，孤僻自闭，不太说话，也不交朋友。

    于是卫淡竹提着蛋糕出来，想到街上找一只小猫过生日。

    小猫很好，只要给它吃的，它就会给她摸摸脑袋，也会陪她玩一会儿。

    就一会儿，不会太久，也无需太久。

    卫淡竹在泊油路边看到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它的眼睛黑溜溜的，看到卫淡竹，小猫就亲切地对她喵喵叫，它似乎有微笑唇，看起来像是在对她甜甜地笑。

    卫淡竹跟上了它，小白猫没有让卫淡竹摸到，它往前跳跃，走走停停，不时回望卫淡竹，好像在带路。

    卫淡竹一路走到她上的天才学校，推门进了项目实验室，就看到小白猫钻进了脑机里。

    那是虚构世界模拟器的连接设备，很重要，也很脆弱，会被小猫的爪子刮坏。

    于是卫淡竹放下蛋糕，爬了进去，想要抱出小白猫。

    可或许是卫淡竹凑过来的样子太可怕，小白猫的爪子拼命划拉。

    “滋啦——”

    电线断了，卫淡竹失去了意识。

    实验事故发生了，一位十岁女孩丧命，天才学校为此停课了一天。

    阳光透过竹叶，细细碎碎地照在卫淡竹的身上，她长长的眼睫微颤，随后，一双眼眸睁开，眸色是异样的赤金，如巨蟒的黄金兽瞳。

    被这双眼睛注视的广王顾遇非但没有害怕，还笑了起来。

    “小乞儿，与其在这竹林间风餐露宿，不如同我回广王府，寻个住处。”

    卫淡竹看着陌生的人类，陌生的服饰，陌生的世界。

    她眨眨眼，想道。

    她好像在虚构世界模拟器里。

    作为项目工作人员之一，她见过用户的操作界面，有各种选项，有道具背包，也有登出键。

    但卫淡竹眼前什么高科技的痕迹都没有。

    更没有登出键。

    ——她不是用户。

    那她是什么？

    在思索过几遍顾遇的话后，卫淡竹恍然大悟。

    她被主程序发布了任务。

    她是其中的一组程序。

    但她却有了思想。

    那么，她便是人工智能。

    ——已经进化出了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

    小女孩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顾遇。

    那双赤金眼眸在苏醒之初，仍带着鲜活的情绪——孩童的懵懂、遇见生人的惊讶警惕、饥饿与伤痛带来的忧虑难过。

    可在短短几息之间，所有的情绪都如潮水般褪去了。

    小女孩就像忽然变成了个空壳木偶般，生机全无，漂亮的眼眸也变得如同死去的琉璃。

    瞬息之间，卫淡竹“杀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