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向来是国人跨越千山万水也要回家团聚的时间，但一年也就那么几天假，正月里便陆续奔向各自的前程。

    荆繁星虽是个人民教师，寒假比其他上班族长一点，可这都正月底了，怎么还没回去上班呢？

    这是村里很多人的疑问，但他们被荆繁星吃席时的一番话惊到了，不敢发言。

    有些人就不一样了，心里没点数，总喜欢来指手画脚，管东管西。

    对，说的就是荆家自己跑到城里过好日子，把爹妈丢给农村小弟的伯父们。

    “什么？辞职了？这么大的事，就让她自己决定了？”这是大伯荆志国的质问。

    “说了多少遍，你们两个做父母的要立起来，让个姑娘伢做主，太不像话。”二伯荆志华也来帮腔。

    两人的话里是对荆繁星一家人浓浓的贬低和赤裸裸的重男轻女。

    “她是我闺女，我们愿意养着她，你们又没出一分钱。”荆妈早就看这些人不顺眼了，说他们夫妻俩也就罢了，说她女儿就不行。

    “志民，你在这家里还有地位吗？”荆志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荆志国则是冷哼一声，没有接话的苗头。

    “嗨呀，繁星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要我说呀，秀丽，你们太惯着她了，好好的大城市工作，说辞就辞了。”大伯母张美娟在一旁煽风点火，还带着点自己都不知道的羡慕，“是不是钱挣够了啊。”

    一听这话，二伯母赵佳转了转眼睛，笑着去拉荆繁星，“繁星啊，我听你哥说，你那工作福利待遇都不错的，回来也好，你姐姐老说想你呢，回头去我们家玩啊。”

    “是啊二伯母，我那工作其实待遇挺不错的，”荆繁星笑道，“而且要求也不高，本科毕业也能去。我也就是运气好，吊车尾进去的。”

    赵佳脸色僵了僵，他儿子只考了个中专，一年学费还大几万，毕业出来后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太适合。

    可是眼看着年纪大了，总得找个稳定体面点的工作，再准备房和车，才能说亲事吧。

    于是她很快恢复了笑容。

    “是啊，要不怎么说繁星是咱们家最出息的孩子呢。”她大声道，“你这几年在外头挣了不少吧，不像你哥，眼看着要结婚了，连个房子的首付都还没凑出来呢，可把我和你二伯愁死了。”

    “繁星啊，你也帮帮你二哥，他结婚可是咱荆家的大事。我们也不多要，十万你应该有吧，借给你哥救个急。”

    大伯母张美娟一听急了，连忙扒拉繁星的胳膊，“星星她小姑，我们家星星你也见过的，多惹人疼的孩子，还老念着小姑姑。这不她|妈说上那什么外语学校好，就是学费还缺点，你看能不能接济点。”

    眼看荆繁星和荆爸荆妈脸色不好看，她又补了一句，“我们不要十万，五万就行，五万就行。”

    荆繁星被两个伯母缠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借钱，刚才还在瞧不起女人的两个伯父却又不做声了。

    她心里冷笑，正要出言讽刺，隔壁王婶突然冲进来，显得很焦急。

    “什么五万十万的，秀丽啊，基地派人来找你了，好像是你们家卖过去的菜把人家吃出问题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荆家三口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惊，荆志民更是不住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吃出问题呢？”

    荆繁星很快冷静下来，先对李秀丽说，“妈，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别自己先乱了。既然是找你的，那你先去看看，我跟爸一会儿跟上。”

    送走了妈妈，她才冷眼盯着屋内几个不吭声的不速之客，道，“二伯母，我哥要结婚，您肯定给他准备了不少彩礼吧，今天我家这情况你也看到了，要不先借十万给我们应急？”

    赵佳闻言，抿了抿嘴，眼神躲闪着不说话。

    荆繁星又转向张美娟，“大伯母，我看星星也别读什么外语学校了，读公立的能省好几万呢。她不是老念着小姑姑吗，拿这点钱帮小姑姑她肯定很愿意的。”

    张美娟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自己可是长辈，于是又梗起脖子道，“你们自己不做好事，害了别人，还想拉我们下水，我告诉你，没门儿！”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这是你们刚才说的，是不是，大伯？”她又将矛头对准荆志国，势要问出个所以然。

    荆志国终于不再端着自己大家长的架子，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咳咳，说是这么说，但毕竟分了家，都有各自的难处嘛。”

    他拍了拍荆志民的肩膀，仿佛很沉痛，“志民啊，不是大哥不帮你，实在是，唉，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着，竟迈开腿直接要走。

    “对对对，我们有能力的话，肯定得帮你，实在是自个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荆志华应和道，也使了眼神给自己媳妇，准备走人。

    “你看这也不早了，你们家还有事，我们就不打扰了啊。”

    眼见着几人马上要走出院子，荆繁星没有做声，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旁一直沉默的荆志民却出声了。

    “你们这是，要跟我断了关系吗？”他的声音不大，内容却让所有人心神震动。

    走在前面的荆志国身影顿了顿，最后却还是没有回头。

    “志民，你别怪哥。”

    说罢，他决然地离开，后面的几人也跟上。

    转角处张美娟探头看了一眼，对上荆繁星的视线又瑟缩回去。

    荆志华更是连一个字都没留下。

    赵佳看了看身旁的丈夫，不知怎的竟打了个寒战。

    荆志民老实了一辈子，今天爆发出这样的情绪，却只得到如此答案。

    几人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又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荆志民紧绷着的肩膀突然塌了下来，连着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也被抽走了大半。

    荆繁星担忧地上前扶住他，“爸你没事儿吧？”

    “没事，我没事。”荆志民摆摆手，叹了一口气，“老是念着以前一起长大，一起做事的情分，觉得毕竟是一个爹妈养的，倒让你妈和你受了很多委屈。”

    “爸，你别多想……”

    荆志民打断她，“其实我都知道，他们看不起我没本事，还看不起你是个闺女，繁星啊，是爸对不住你。”

    依着荆繁星平常的性子，她应该回怼过去，“你都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作为？”

    可是现在，看着眼前好像一下老了的父亲，往日内心的委屈和不平她似乎也能慢慢和解了。

    “今天我算是断了念想，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要做什么也不用顾忌我，我和你妈肯定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争这一口气！”

    “你们肯定行！”荆繁星道，“那我们去基地找妈吧，还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不过你们放宽心，就算真的出了问题要赔偿，我还有卖书的钱，咱们好好处理。”

    听得这话，荆志民虽然又觉愧对女儿，但也总算是有了点底气。

    两人锁好门，便往基地赶去。

    基地这边，李秀丽正忐忑不安地坐在皮质沙发上等待。

    她一边担心自己的菜造成的后果很严重，一边着急荆志民和荆繁星怎么还没来，能不能对付那几个老家伙，一遍又不想她们这么快来应对这种场面。

    总之很是纠结。

    刚刚在来的路上，她向王婶打听具体的情况，王婶也不太清楚，只说投资基地的大老板从首都过来考察，去了员工食堂，饭吃到一半把食堂总管找过去问，菜是从哪儿来的。

    总管说是从村民手里买的，那个老板就让他把人找来。最后七拐八拐的，这活儿就落在了王婶身上。

    她到这儿的时候，那个大老板，好像叫周什么的，正在开会，所以他的秘书就让她在沙发上坐着等会儿，还给她泡了壶茶。

    她想打听一下这事儿到底有多严重，但看对方很忙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开口。

    这样等了近半个小时，荆繁星和荆志民倒是先到了。

    “妈，怎么样，有结果了吗？”荆繁星气喘吁吁地问道，手臂抬起来擦拭脸上的汗。

    “还没有，”李秀丽压低了声音，“老板在开会，估计还要一会儿……”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从中走出来，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又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荆爸荆妈被这些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侧过身体低下头，手还扯了扯衣角。

    荆繁星自己倒是不觉得，毕竟上班的时候要在讲台上接受那么多学生的注视，但余光瞥到父母的小动作，却觉得有些心酸，又不自觉地挺直身体，高昂起头颅，不闪不避地回望那些过路人。

    透过门缝，周黎砚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像母鸡护崽一般，将穿着朴素、有些拘谨的父母挡在身后。倔强的脸庞，坚毅的眼神，额头上冒出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滴进发梢。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似乎披上了一层神圣的纱衣。

    一切都，妙不可言。

    “让她们进来吧。”他说。

    于是秘书出门去转告，女孩转过身，似在安抚父母，而后还是带着那副表情，迈着勇毅的步伐，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