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观察“物价”的打算，夙星又接连划过数颗星子。

    她见到了一颗能够延寿一年的丹药卖出了二十万灵石的高价，两件刻录法阵的披风卖了五万灵石。

    和外门弟子不太一样。

    夙星的记忆中，身边的大多数人过得极为清贫，纵然有的弟子能靠着自己的小聪明多挣到一些灵石，但十几块已经是难得的上限。

    自幼在门派长大、受资质所限修为不得寸进，寿数一到只能尘归尘土归土，这才是常态。

    很多人不会挣扎。

    当年把她带回门中救治的师兄师姐们，最后活着的一位是在夙星九岁的时候走的。

    “方师姐……”夙星要双手一起才能堪堪牵住一个成年女子的手掌，她越念越急、越念越快，仿佛下一秒快要哭出来了似的，“师姐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无缘入破风，到底只能止步于此，夙星，咳咳，你听我说。”方师姐的面容依然年轻，与她尚且稚嫩的手掌接触的肌肤依然细腻，“若只是个普通人，想来我活不到如今的岁数，我的家人皆已走了啊……”

    “成为修炼者后，我总是会心怀妄念，到了一个境界就开始奢想下一个境界。可惜，奢想令人痛苦，我不是被选中的幸运者。”

    她说着说着，虚弱无比的神情竟然慢慢地显出一种别样的活力，甚至连面色也多出一分不正常的红润。

    夙星嘴唇嗫嚅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小星星，当年把你带到药门，又把你藏在山脚下抚养那几年，大家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我也是。”方师姐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我们只是一帮注定寿数将尽的外门弟子，原本只是在散发余热，但在你身上，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延续。”

    “你很有天赋，人也聪明，一个人以后要处处小心，在外门立足，日后进到内门想必并不困难，不需要我多说。”

    “若是日后你同你的血亲父母还有未尽的缘分，不要急着接近，当年的事疑点颇多。”方师姐讲到这里倏而停顿，但她也没再说话，失笑一声，把这些年攒下的家当分作两部分交由夙星，一部分给她，一部分托她为自己转交给侄女。

    夙星已经不是第一次接下类似的嘱托，但那次是让她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

    师兄师姐们是时常与人间烟火打交道的人，夙星从前不曾与他们聊起不能修炼的普通人是个什么模样，只把落风山脚下看见的劳碌摊贩代入到自己的想象中。

    现在看来，当时她窥见果然只不过是凡世间的一角。

    剩余的星辉中所藏物品要么品质寻常，不值得特意来买，要么用途太过单一，找不到合胃口的主人，夙星翻了个遍后有些无聊，算了算时间，发现居然也过去了一个时辰。

    集中精神果然有利于消磨时间。

    接下来多半就到了无趣的交际环节，夙星提了提精神，把自己平日里在外门时待人接事的数套说辞整理过一遍，力求不要出错，还没等她大展拳脚一番。

    “走水啦——！”外头传来仆役惊慌失措的大喊。

    庭院中登时有不少人议论纷纷，但他们并不慌乱。

    在场者，即使是普通人，也是有权有钱，再怎么样，身上也有一两样足以保全性命的宝物，更不要说是修炼者了。

    陈落羽打发陈冕去外头看看情况，夙星也一并起身。

    她率先包揽了谢越晨离去方向的那一角，捏着符咒缓缓接近起火的方向。

    那一大簇跃动的火焰倒映在她的眼中，逐渐露出了另外一种虚无的本相。

    难怪之前听到有人在惊慌地喊“怎么扑不灭”之类的话，幻术制造出的火，怎么可能光靠泼水就能解决？

    夙星闭目，静心凝神片刻，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澄澈空明。

    以她的幻术水准，能达到这般立竿见影、不攻自破的效果，对方的修为只怕是远弱于她，既如此，陈冕去的人更多的那一边想必也没什么好忧虑的。

    头顶一阵劲风袭来，夙星反应极快地避开，发现落地的居然是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从残破的衣料来看，应当是苏家的什么人。

    幻术最危险的地方就在于，只要你无法意识到这是幻象，那它就会一步步地变为真实，把中术者吞噬殆尽。

    夙星抬首望向墙头蹲着的女孩，她看起来是和凌锦相仿的年龄，满脸灰黑、浑身褴褛，可谓是狼狈至极。

    这就是杀了她跟前这人、还试图用他的尸首砸她的凶手。

    “给我一个你杀了他的理由。”夙星平淡开口。

    “你们这帮虚伪的富商！我要杀就杀了，哪里需要理由？”女孩知道自己跑不掉，来自高境界修炼者的威压强势地盖下，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把她锁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

    夙星此时看得更清楚了。

    女孩披挂着的破旧衣料……夙星不太懂这些，但瞧着像是林家的手笔。

    能买得起林家东西的家庭，缘何会让孩子沦落到这一步？那必然是遭逢了一场重大的变故。

    师父还没有现身，但夙星隐隐能将这名女孩的现身同他联系到一起，她不能让对方被苏家的人扣下。

    “今年上京城的奇珍宴轮到苏家举办，我是参加的客人之一。”夙星点明自己的身份。

    女孩紧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了些许。

    “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再过不久，苏家该派人过来查看情况了。”夙星继续往上加码。

    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她的态度，只要女孩不交代清楚大概，她不会放她离开，哪怕结果是她们一起被发现。

    “苏家……苏家引了妖来屠我一族。”女孩嘶哑着嗓子，终于还是松了口，“我到上京只想为我家求个公道，结果半中间被闻风而动的苏家走狗瞧见，把我抓住，一关就是一月。”

    “你要找谁？”夙星已经听见开始有脚步声往这里传来，加快问道。

    “林家人。”女孩速答道，“我名……萧青黛。”

    “好，你的名字我记下了，话我会帮你带到，你要记住，我接下来会布置幻术，不够高明，但能拖延时间助你脱身，往林家的产业跑，躲在挽、挽凡心附近，有人盯着你就去找店里的人，说是谢二小姐要你来的。”

    夙星从记忆中挖出一处林家产业的名字，边叮嘱边掐手决施术。

    她记得那日到林府送衣料的管事就是挽凡心的掌柜，应该还对她有印象。

    女孩听夙星这般熟稔的口吻，这才把目光往下一挪。

    绣艺在学过的人眼中也有分别，不是只有针脚的好坏，林家的成衣向来不讲究华丽，因为它们中的相当一部分需要刻录上法阵出售，那种繁复古老的图案本身就是最佳的装饰品。

    绣娘们要做的只有底纹和阵纹外圈的样子。

    她是识货的人，夙星身上穿着的是即使有权有势也未必能向林家买到的成衣，足见她说的要为自己带话的事是真的。

    长途跋涉和被关押带来的精神折磨让女孩往前走时踉跄一步，她笑着，眼中却沁出泪来。

    萧青黛想起那日火光冲天，爹和娘察觉敌袭，提着兵器出门。

    萧家也是个修炼世家，体量不如那赫赫有名的三家而已，她也能够修炼，天赋比爹娘还要好呢，他们一直很高兴。

    才和林家谈好没有多久，通过幻术的方式让医疗过程不再痛苦，引导神智迷失的患者找回神魂，或者在家属同意的情况下，从他们的记忆中找到病因，过些时日他们一家就要去上京暂住。

    林家为了表达友好，听说萧家有个女儿以后，问了她的尺寸，为她定制了这一身成衣，萧青黛很是爱穿，那一日也挂在架子上。

    萧青黛也被那阵动静闹醒了。

    她取过架子上的外袍披衣下床，透着窗户缝能窥见外头的一角，她大着胆子往外望了一眼，便见到了令她肝胆俱裂的一幕。

    只一招，那些妖物只不过一招，锋利的剑身被斩断，她的爹娘人头落地。

    耳边陆续响起的惨叫声让萧青黛浑身颤抖地缩了回去，她知道一场屠杀即将开始。

    为什么那些人能够与妖物同行而不被它们所针对？

    萧青黛知道那是苏家的人，之前找了他们家，说是要一件玉环外观的法器，想强买强卖。

    不是什么绝世珍宝，但也算是罕见，那是爹娘为她准备的东西，用作修炼幻术，因而没有答应。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居然就招来了灭族之祸……？

    她疯狂地想冲出去和那些人同归于尽，但腿脚仿佛没有了知觉，僵冷到和断肢无甚区别。

    杀喊声渐歇时，萧青黛听着苏家人终于离去，神色枯槁地摸着颈项上一处圆月状的浅白伤疤，半晌说不出话。

    曾经有传闻，早年妖乱为祸人间时，屠百姓门户时会留一活口，有的生者活不下去寻了死路，有的生者另外成了家，还是逃不过下一场屠戮，有的生者被视作妖的同党，被愤怒的同乡群起而攻之身陨。

    那她呢，她要如何活下去？

    萧青黛止住脚步，目光停留在刻着“挽凡心”三个大字的牌匾上，决定先找在这附近找一处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