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嘉尚二十四年,姜直呱呱坠地,从他记事起,每一个黑夜都是他独自度过,无论是刮风下雨时屋外的树影幢幢,又或者起惊雷后的轰隆声响。

    在他惊厥无力时,是宁皇后来照顾他。起初他以为这就是母爱,毕竟她是如此尽责的希望他好起来。

    后来他才明白,那仅仅是她的责任,若是他出了事,父皇不会宽恕她的。

    济福寺立在半山腰,阶梯绵延数丈远,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住持说他有佛缘,终究可以自渡。可他却在想,既然有缘之人终究会自渡,那香客们又何必来祈福。

    不过待姜伦生病后,他对这一切又有了新的感慨,祈福不一定只是为了自己。

    “齐儿姑娘,先别走。”他怕惊了姜伦便轻唤着,奈何声音太小,齐儿没听见,他只得无奈又大了些声,却直接把姜伦吵了个醒。

    齐儿也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头,姜直倒不是很在意。

    “兄长……”姜伦撒开手,两个人相握的地方已经被汗打湿。

    “在这呢。”姜直看着姜伦的眼里又多了些光彩,由衷笑了出来,“哪难受吗?”

    姜伦摇了摇头:“父皇还等着兄长的回信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用在这陪着我。”

    姜直心里酸酸楚楚,一时失语,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姜伦的手,低头将他的手抵到了额头上。他压下去心里的风风雨雨,肩膀泄力地垂了下来,同时也松开了姜伦的手。

    姜伦手心朝上于虚空中抓了抓,也便没了动静。姜直不忍再看,有的时候姜伦越懂事越让他难捱。

    “你陪着他吧。”姜直冲着齐儿说道,齐儿应承下,未了他又压着怒气道,“合该让姜依也过来,她又有什么事,能忙到迈不开脚?”

    姜直一般从不唤姜依的名讳,这次也是被气着了,齐儿低头同时也委屈起来。宫里见人下菜碟,眼见着小皇子痴傻了,皇后崩逝了,陛下也远走,对着春阳殿的东西缺斤少两,殿下忙着给春阳殿的人讨公道呢。

    这也是殿下的亲弟弟,她能不疼爱他吗,齐儿想说得事情很多,最后却只是于心中沉淀,将不甘化解。

    她只是一个奴婢,如何能置喙主子们的恩怨。好不容易殿下和太子的关系有所缓和了,结果又出了这档子事,实在不知该不该说句造化弄人。

    齐儿用湿帕擦了擦姜伦的脸,姜伦偏头看着她,伸手拿下了湿帕:“你不是母亲,也不是姐姐……”

    齐儿眼中含泪,忍道:“奴婢是她们指过来的。”

    姜伦点了点头,躺在床上呆呆的也不再说话。

    齐儿只是婢子,自也不敢做之外的事,体察皇子的心情,开解他们的心结是老师和母亲才能做的事,有时候想宽慰几句,都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她心里焦灼,自是想让自家主子赶紧出现在眼前。

    姜依揣着扳指加之金器碎银,同在慧园的齐儿一样苦大仇深。宫里近来戒严,刚穿过广场她就被太极门的侍卫堵住。姜依刚将扳指给了侍卫,结果侍卫颠了颠,摆出了一副苦闷的模样。姜依耐着性子问道:“还不让我过去吗?”

    “殿下,不是不让您出去啊。宫里最近事也多,小的们也实在是怕您出去不安全。”

    姜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狮子开口越开越大,小物件还满不足他们了,伸手便要夺过扳指。侍卫将扳指护在怀中,道:“殿下,这扳指好归好,可到小的们手里也不过是个物件,公里的东西外面的人哪敢收啊,典当不行,卖也不是的。您说……对吧?”

    对对对,对个屁。姜依瞪了侍卫一眼,侍卫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分毫的动摇,她又拿出了个金杯摔在了地上,趁着侍卫弯腰的功夫阔步而出:“把杯子碎成几块,让别人看不出来是宫里的。”

    “是是是,小的明白。”

    姜依嗤笑:“你也不怕陛下回来要你好看。”

    侍卫憨笑着,眼中却精光流转:“查大人这不是正在陛下身边劳心劳神着吗,小的们仰陛下鼻息,也要看顾查大人他老人家的面子啊。”

    姜依捏着虎口乜斜着侍卫一眼,只叫那侍卫不敢对视,避开眼神,她哼道:“可笑。”

    姜依拂袖而出,她本想摆出兄长姜直,但想到他如今也诸多事情繁忙加身,不便给他添麻烦。况且依托书中所言,姜直并没有登基为帝。

    他的情况应当并不比姜依要好多少。

    姜直确如姜依所说的那般焦头烂额,他终归少年气盛,十分迫切想要做成些什么事,便动了编纂《大绍会典》的想法。

    律法最终就是控制百姓的好手段,又坚固着维护皇权的重要功能。姜直想要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绍国的百姓,比起用道德束缚或是用宗教禁锢,法律显而易见是最高效和有用的。

    况且绍国作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各种不同礼法的碰撞让社会秩序变得动荡和不平起来,姜直将一切看在眼里,想要通过完善律法而稳固皇权。

    原本律法是由绍帝最高管理,姜直这一番大刀阔斧的整改受到了不同寻常的阻碍,不过这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毕竟有变动就会有动荡,尤其是在朝廷上,无论多么细微的事情都会引发不满,更遑论编纂会典。

    姜直自慧园出来,同近侍石实一道走在山池。石实的身形和他十分相似,在他小时候还扮过他去挨了老师的板子,呆在他身边只做事,不多嘴,让他十分满意和放心。

    姜直特意寻了一处未成阴的地界,往来少人。他一袭青衣,倒也融入到了景色之中。少傅让他别整日闷在东宫中,蜡烛烧没了还要急得举到窗子边借月光对文书,早晚给眼睛对瞎了。

    姜直也有些懊恼,就急了那么一回,还被抓了个正着,多少让他有点尴尬。

    “你们都怎么当差的,就让太子殿下那么晒着?”尖细的声音扰得姜直头疼,查明举着伞到了他的身边,谄笑道,“殿下怎个到了这来,今个不看着会典进度了?”

    姜直自觉得心烦,查明首当其中对《大绍会典》持反对,如今道假惺惺的问询,实在是让他生厌。姜直不耐烦地推开他撑伞的手,克制住擦一下碰到查明的那只手的冲动,不冷不热道:“屋子里闷,出来透透气。”

    查明不急不恼,转而对着旁的宫人呵斥道:“你们倒是没什么眼力见的,一个个的都是什么居心啊?”

    姜直右手掐了掐喉咙,今日来他有些上火,嗓子也跟着不舒服起来:“查明,是本殿下想静一静。”

    查明讪笑着:“殿下对奴才还真是冷遇啊,奴才见殿下长大成人确实由衷的喜悦,不白费萧皇贵妃的一番心意——”

    姜直眉毛皱在一起,瞳孔像是被惊到一般上下震了震,他哑着嗓子怒道:“谁准你提母妃的?”

    查明悻悻收起了伞,两个人都暴露在了阳光下:“是奴才的不是了。”

    姜直气不打一处来,但他也明白绍帝留查明在宫中一大原因就是来监视他的,这通火又不能发出来,毕竟一旦生气起来,就好像是对着他背后的绍帝一样。他可不想触怒到他的父皇,尤其是在他执意修典的这个尴尬时候。

    “啧,去找郑太医开副治喉痛的方子来。”姜直压着怒气,顿时感觉嗓子又紧了紧。查明躬身应着,顺从的按着姜直的指示行动。

    “奴才们要是有什么不称殿下心意的,可要提出来啊。”查明阴恻恻笑着,如同缠在树枝上的毒物,“不然以后要是做什么不该做的触怒到殿下可怎么办,奴才们罪该万死,可扰了殿下的心情可就不好了。”

    姜直冷笑:“还以为察言观色是你们这群没根的东西天生带的呢。”此话一出口姜直便有些后悔,尤其是扫到了不少小太监们的脸色都白了又白。

    姜直活动着手指,看着往太医院去的查明,简直要将手指掰断。冲动真的是让人焦头烂额,他原心中不是这么想的……

    本想刺一下查明,没想到查明软绵的态度让这根刺扎到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身上。

    查明正按着姜直的意思往太医院走,刚穿过太极门便见到回宫的姜依,两个人彼此对视着,姜依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嫌恶。

    风打着旋从地上刮过,搅着一些细碎的尘土赶往别处。查明躬身:“奴才正准备给太子殿下寻郑太医去呢,正巧遇到您了,真是吉星高照啊。”

    “确定不是看见什么老鸹了?”

    查明道:“哪能啊,这种鸟怎么敢往皇宫飞的。近日来不大太平,殿下您也不要私自出宫了,有什么要紧事让奴才们代劳就好了,或者咱家可以找些人跟着殿下。”

    忽地查明直起身子:“哪个侍卫给殿下放行了,殿下放心,咱家定要他好看。”

    姜依深吸一口气,他眼底的阴毒让她为之作呕,却虚与委蛇道:“公公打算怎么个好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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