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鸟偏从末世来

    回到贾琏夫妻的小跨院,呼吸都不畅快起来。

    谁敢信呢,堂堂国公府嫡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和名义上的管家少奶奶,就住在这么个但凡多出个三五口人就要腾挪转移不开的麻雀窝里。

    和贾宝玉这个凤凰蛋当真是没法比,王熙凤心中感慨,同情地望了一眼自己的便宜丈夫。

    贾琏莫名,觉得母老虎刚刚的目光颇有些温软,只当她病中娇弱,下意识回了她一个笑脸。

    要说这厮贪花好色是真,可皮囊当真是生得好,要她说,光看容貌身段,其实比贾宝玉生得更胜三分,只是差在气质神韵,骨子里少了几分清新和几分灵秀。

    贾琏的奶妈赵嬷嬷私下曾嘀咕过,琏二爷是几个同辈小爷里长相是最出挑的,无奈何生得像他生母多些,因而在老太太眼里,就不如相貌肖似老国公的宝二爷讨喜。

    王熙凤垂下眼皮子,扶着旺儿媳妇的手摇摇晃晃进了卧房内,平儿叫小丫头取了一吊钱赏给两个抬轿的婆子,打发她们回去了。

    小红带了大姐儿的奶妈妈过来细细回明了这几日姐儿吃喝拉撒睡的种种情形,王熙凤听了半盏茶功夫,知道她们没有随意糊弄的确是在认真照顾小主子也就罢了。

    毕竟,如今的她自己,于当人娘亲这件事上也是个生手。

    奶妈妈是个年轻的妇人,相貌只能说平平无奇,浑身上下收拾得十分简朴利落,头上除了主子赏的一根金簪和一朵绢花再无其他装饰,脸上身上也没擦什么香粉香膏,十根手指伸出来干干净净也没蓄养指甲。

    听她说起大姐儿的日常虽是事无巨细却是主次分明言之有物,于琐碎平常中可察觉其勤快和用心。

    王熙凤赏了她十两银子和两匹衣料,“好生照料姐儿,等我好些了,给你放十天假。”

    奶妈妈嘴拙,将小红教她的一句谢恩的话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方才回去了。

    贾琏就着热茶正在吃点心,厨房的婆子送了早饭过来,不过是一碗煮出了米油的白米粥和一笼素馅儿包子和几样简单的只用麻油和香醋凉拌过的小菜。

    不由笑了,“娘娘省亲大大耗费了一场,府里如今虽说有些艰难,也不至于到如此寒酸的地步,再说开销的大头向来也不在这上头,口中再俭省能省出几个钱来?”

    他虽笑着问,王熙凤听他语气却是颇有几分试探的意思,也没心思和他耍花枪,对平儿说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只管回自己屋用饭,我同你二爷有体己话要说。”

    平儿往炕桌上扫了一眼,自家二爷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儿,就桌上那些,是够喂骡子还是够喂马?

    压下这大逆不道犯上不敬的念头,平儿笑问道“二爷的早饭可摆在哪里?”

    王熙凤也笑了,一语双关地回了一句,“你二爷的胃口可大着,咱这清粥小菜的他可喂不饱他!自己家里,还能把堂堂国舅爷给饿着了不成?你只先顾着你自己吧!”

    平儿向来不爱掺和到男女主子的是非里,虽听出了几分机锋心里也存了疑惑却没多问,甚至都没多看她家二爷一眼自己就出屋了。

    近两年间,贾琏也习惯了自己与凤姐儿、平儿三人之间夫妻、妻妾的这种不含讥讽不开口、妾不如妻夫不如妾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却处于鄙视链最低端的相处模式,也不作恼,只笑着自嘲“自打大妹妹封了贵妃,咱们府里越发的阴盛阳衰了,你们这些奶奶姑娘如今也越发不把我这个二爷看在眼里了,说什么国舅爷,不过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用跑堂小二哥罢了。也罢,我也不在这里讨二奶奶的嫌,最近为着你和宝玉两个的事,先是请医问药访僧问道,后又张罗着办白事冲喜,公账上的银子花得精光不止,外头铺子里都挂了几千银子的账,这不,还请财大气粗足智多谋的国舅奶奶给小人出面清理清理……”

    能清理什么,自然是外面的债务了,自从贵妃省亲,王熙凤作为管家奶奶,从自己腰包里掏钱往外贴补撑场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至于贾琏一个堂堂爷们儿,不说挣钱养家,反倒养出个遇到事情就伸手问老婆要钱花的坏习惯。

    王熙凤叹气,将勺子往白粥里搅了搅,说实话,摊上贾琏这么个没出息的,也算前身倒霉,她不觉得贾琏跟老婆要钱花有多没脸,她只是觉得这倒霉孩子脑子拎不清得很。

    “趁着没人,我跟二爷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二爷要觉得我说的有理您就细细琢磨琢磨,要觉得没理就当我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便如清风过而听过就算如何?”

    贾琏不觉换了个坐姿,虽依旧嬉皮笑脸,身形却稍微正了正,“二奶奶请说”。

    王熙凤递了个包子给他,“人家吃肉喝汤,咱们只配分到这个,别看是素的,只怕有朝一日,连这样的干净饭菜都吃不上的日子还有呐!”

    贾琏遽然变色,压低了嗓子呵斥道,“胡说什么!不想借银子给我使就直说,怎么空口白牙地诅咒起人来!”

    王熙凤头也不抬,语气轻飘,“二爷急个什么?家下里和外面人都说咱家老爷糊涂,其实老爷才是个明白人,他老人家看得最清楚,不过输在孝顺二字上罢了……”

    贾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些成日家说老爷糊涂的人里可不还包括你琏二奶奶么?

    夫妻数年,琏二爷深知琏二奶奶话术有多高,套路有多深,寻常人自觉不自觉就会掉进她事先挖的坑里。一时也分辨不清王熙凤是先褒后贬,还是干脆就正话反说,于是一声不吭只听她往下怎样说法。

    然而王熙凤却没有沿着原先的话头解释大老爷贾赦是怎么个清楚明白法,而是发表了一番病后感言和自我剖白。

    “我在老太太那里说过,病了这一场,有了些奇异经历,这话并未骗人,过了鬼门关,黄泉渡口遇见故人闲话一番,我也算再世为人了,这一死一生之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跪坐在炕上的王熙凤挺直了腰身,双手搭在腰间向贾琏行了个不标准的福礼。

    “往日,竟是我王熙凤误了贾琏,二爷,对不住!”

    见她神色郑重,贾琏惊了,忙起身让开,“二奶奶这是做什么?”

    王熙凤依旧不曾抬头,声音也依然平静且轻缓,语气却是郑重且认真。

    “家族繁衍生息,家业传承固然重要,可最最要紧的却是香火延续,常言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嫁给二爷这些年,只生了姐儿一个,好不容易怀了个哥儿还因家事繁累给累掉了。为人妻者当相夫教子,是我嫉妒成性,既不能劝导夫君好学上进,又不能生出个儿郎支应门庭,反而连累二爷得了个惧内的坏名声,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二爷。”

    听着这口口声声的认错话语,贾琏渐渐收了脸上笑容,罕见地沉默起来。

    可见,在这个男人心目中,果然认定,无论是夫妻间不和睦还是夫妻至今无子,其错全在王熙凤一人。

    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和贾琏做一对熟悉的陌生人,王熙凤小作试探之后也就不再对这男人的行为和心理作任何猜疑和褒贬。

    没有铺垫,也不管面前这男人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直接放出了大招。

    “前头的蓉哥儿媳妇秦氏,哦,如今,应该尊称她一声秦女仙,她查过我的命数本子,我王氏熙凤,不仅命中无子且年岁不永。所以,二爷,我们合离罢!”

    贾琏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伸手过来探她额头,“真真是病糊涂了!这样混账话都说出来了!”

    王熙凤嫌弃地扭腰偏头,避开男人的触碰,她抬头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贾琏,脸上无悲无喜,目光平静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不怨不恨,不嗔不痴。

    不留恋不纠缠,再无往常吃醋斗气时生动泼辣的模样。

    眉眼温和,娴雅端庄,是贾琏梦寐以求的琏二奶奶形象,却一点也不凤辣子!

    贾琏神色惊疑不定,身子后退的同时不忘用手指着她,“你别是鬼上身了吧?”

    家里有个衔玉而生的弟弟,贾琏又不是二叔贾政那样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夫子,对神仙鬼怪之说虽不十分迷信,却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尊敬态度。

    更何况亲眼目睹妻子和堂弟中了巫蛊之术后的种种异常和张道士现场破除巫术的神奇之法,他深刻相信世间果然是有非人的存在。

    不过不要怪他多疑,妻子刚刚所言所行,神情语气,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与其说她是受梦中仙人点化,不如说更像是怨鬼上身。

    历来,能得仙人指点的能是普通人吗?还是说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死后都能成仙了?

    还秦女仙!那秦氏,虽生前生得美貌过人,不过就是一个养生堂抱回来的父母不详的孤女,不过因为一次出门上香偶遇,合了老太太和前头珍大嫂子的眼缘,撞大运才嫁入豪门为贵妇,又死得那般不光彩,可见是个福薄徳浅的,死后不堕入地狱道才怪,怎配成仙?!

    你王家再富,你王熙凤再有才干,祖上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伯爵而已,名里取个凤字,就以为自己是真龙凤转世啦?

    不过和我琏二一样是个肉身凡胎罢了,人家神仙是得有多闲才来点化你这么个从不信因果报应的大俗人?

    鬼上身,搞不好就是那秦氏死得不甘不愿,含怨不肯投胎转世,借着凤辣子的肉身还阳来府里报复来了……

    凤辣子纵有千般不好,对自己的心却是真的,待外人再狠,私下无人处,待自己也是小意温存的,何况她至少还为自己生了大姐儿,府里上上下下诸般琐碎还要靠她打理张罗……

    她算不上贤妻,却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无论如何,不能叫冤鬼白占了她的身份!

    想到此种可能,再抬头看去,视线里那张脸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变化,隐隐约约似乎有另一副截然不同的身影潜藏于熟悉的面容之后。

    昨日该留张道士住下的,少不得要再跑一趟清虚观了。

    贾琏一边想着,一边顿足咬牙,豁然转身头也不回狗撵兔子鬼撵人地一溜烟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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