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腾地一下红了脸,挣脱了站起来。她并不答话,强作镇定去烹茶点香。
再回头时,只见黛玉眼睑低垂,手抵着额头,倚靠在炕上凭几上。
他身上还穿着青色绣鸂鶒的官袍,腰带上坠着翰林院编修的腰牌,虽面有疲色,但坐姿舒展挺拔,濯濯如春日柳。
宫门已经落锁,他今晚应是走不了了。
宝钗在灯下看了半晌,才轻手轻脚去床上拿来枕被,至炕上铺开。
黛玉闭着眼睛,听话地解下腰带和腰牌,把青色官袍脱下,倒在被褥中。
宝钗见他沾枕便睡,忍不住轻笑,把圣旨腰牌等搁置好,再把官袍搭至衣架横梁上,抚平褶皱,才自去沐浴梳洗。
待回屋行至炕前,见黛玉还闭目安睡,宝钗便灭掉大半蜡烛,只余下桌案上一处灯盏。
屋子陡然暗了下来,宝钗将披在身上的长袄脱下挂好,正欲去床上睡觉。
忽然一只手臂从身后绕至宝钗的腰前,将宝钗捞至炕上,跌入暖如春日的怀抱里。
宝钗再一次被黛玉吓得心口狂跳,气恼得掐他,“我和你多待一会儿,怕是要吓得去投胎了!”
黛玉的笑声闷闷的,“那你可要再修炼修炼喔。”
他的气息喷在宝钗雪白的脖颈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宝钗穿着稍厚的白棉寝衣,但还是能感受着少年蓬勃的身体紧贴着。
“不可以,”宝钗忙挣着要起来,但腰却被黛玉的手禁锢住,“我们还未成婚,这不合规矩……”
“你别动。”黛玉的声音瓮声瓮气,“我有话问你。”
“昨夜你在聚贤院西屋,可有瞧见郑家姑娘?”
“有。”宝钗半边脸埋在软枕里,她知道他开始兴师问罪了。
她主动坦白,“郑家姑娘估摸一盏茶的功夫后至西屋门口,她举止不安,步履彷徨,在门口徘徊许久才推门进来。看见我后面容错愕,很快就离开了。”
“她进来时你在做什么?”
宝钗一愣,咬着唇不说话。那时黛玉醉眼饧涩,借她近身时抚摸她的脸颊,低头去……宝钗抬起手捂住了脸。
黛玉的手沿着她的脊背往上拂,像是安抚,话里含笑,“难道宝姐姐你也忘记了吗?”
宝钗寻机挣脱了,翻身下炕,退了好几步离他远远的,理了理揉皱的寝衣,正声道:“礼不可废,你若有话,就这么问吧。”
“过来。”
宝钗不听,固执摇头,退至墙角处,取了一袭斗篷披上,容色变得恭谨疏离,仿佛今夜定要和他划清界限。
黛玉缓缓坐起,烛光映出他微蹙的眉,“昨晚尚无名分,你都肯独自到聚贤院去。今天求得赐婚,又在别扭什么?”
宝钗已经拢紧了自己飞快上床去,“你累了,早点歇息吧。”
黑暗中传来黛玉的一声悠悠叹息,“哎,得手了,就不珍惜了。”
翌日下朝后,诸事议定,黛玉就打着哈欠回聚贤院,意欲补眠。
胡惟清进来,对着他唉声叹气,“我昨日为你查过,你的未来岳家非常难缠——
“薛家虽号称‘珍珠如土金如铁’,但自从前任薛家家主去世后,生意就每况俱下,薛家的大公子又被人叫做‘薛大傻子’,平日里只会吃喝嫖赌,生意上的事情是一概不知,就是个坑家败业的纨绔子弟!谁能愿意沾染上这么一个岳家!”
胡惟清在屋里踱步,说得情绪激动,但黛玉拥被斜倚床上,眉淡眼定,慢腾腾地翻着文书,开口道:“劳烦你了,其实薛家和我家也是拐了几道弯的亲戚,这些我都知道。”
“哎,哎,我真是替你可惜,被一个女人给暗算了,还颠颠地为她请旨?!要不是陛下爱重你,不然定要像我叔父一样把你臭骂一顿!”
“好了,我和薛氏两情相悦,也无过分逾矩之举。小年夜之事到此为止,各自安好,莫再起波澜。”
这时外头有人叫唤,“黛玉,你在里头?”胡惟清忙起身去开门
周正旭提着一个精美鸟笼走了进来,黛玉问:“你打哪里来?”
“这是郑老大人送给你的,说此鸟甚慧,供你逗玩。”
黛玉举步下榻,让座上茶。
鸟笼金光闪闪,笼中之鸟是一只五色羽毛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在精致的牢笼里撞来撞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胡惟清看得出神,黛玉嘴唇微抿,笑道:“郑老大人何故送我如此奇珍异兽?我实在担不起。”
“大概是你即将奉命去雁门视察互市,连圣上都赐你玉带,郑老大人送上一只鹦鹉解闷又有何怪?”周正旭笑得有几分讨好,将鸟笼搁置在柜上。
三人落座,周正旭状似无意地向黛玉说道,“今日朝堂上,陛下亲问令尊行程,看来不日令尊就能登阁拜相。”
“陛下仁德,体恤臣下。”黛玉三言两语带过,不肯多说。
林如海进京原本低调,皇帝却在朝堂上当着众位朝臣的面相询,再加上黛玉在御书房极受陛下信任,一时暗流涌动,林家恐怕要盛极一时。
周正旭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扭头和胡惟清笑道:“我从郑老大人那里知道一件喜事,正要去贺你,你正好在这里,也免得我再跑一趟。”
胡惟清疑惑,“贺我作甚?有什么喜事?”
周正旭笑而不答,像一阵风似地走了。
“这人越发奇怪了,和那郑老大人一样言语闪烁。”胡惟清怒道,猛喝了一口茶。
黛玉凝神,忽而福至心灵,“陛下要给你赐婚?难道要将郑老大人的女儿嫁给你?”
“什么?”胡惟清很惊讶,“这不能吧,我叔父和郑老大人是多少年的对头了......”
“这有什么不能的?陛下不也叫曹汪二家联姻了吗?”黛玉说道,眉头微蹙,慢慢陷入了沉思。
胡郑即将要握手言和,而父亲进京极有可能要入阁,君心何意?
这个新年,黛玉过得极忙。初一至初三需要在宫中伴驾,这是皇恩浩荡,不得推辞。
初四又到贾府去给外祖母拜年,贾母十分欣悦,想要留他歇一晚,黛玉笑辞道:“家里预备着十五省亲呢,忙得人仰马翻的,我怎好叨扰?”
贾母见他不留,又殷殷叮嘱道:“家中子弟出息的少,从你珍大哥哥排起,到最小的兰儿,没有一个稍微比得上你的。宫中艰险,玉儿在宫中要和贵妃娘娘多照应,方得富贵无虞。”
黛玉不答,只作旁话,“贵妃有太子和太后相助,外祖母在忧心什么呢?”
贾母见他玉面长身,笑容盈盈,眼底却波澜不惊,心里长叹,将愁色掩盖,高声唤姊妹们来给黛玉拜年。
湘云披了宝玉的衣服,跑进来的时候却叫贾母花了眼,“宝玉,别跑太快,仔细跌了脚。”
只听银铃般的笑声,湘云凑到贾母身旁,“老祖宗看看我是谁?”
贾母方看清是娘家的小孙女,笑得搂住她,拧了拧她的鼻子,“小鬼头别胡闹,快来给你林哥哥拜年。”
湘云早看到坐在下首的黛玉,半年多未见,她却毫不见外,“哥哥新年好!哥哥鸿运当头,官运亨通!”几句吉祥话过后,她嘻嘻上前,“给哥哥拜年了,哥哥给不给红包?”
众人皆掌不住笑,黛玉眉眼含笑,从腰间摸出几个金锭子,玩笑道:“云丫头,这是独独给你的,本来想避着姊妹们给你,偏生你先说了。”
王熙凤出来打诨,“你林哥哥早给各房派了礼,现在可厚此薄彼了喽,宝玉他们要闹了。”
贾母笑把湘云抱在怀里,“正是云丫头和玉儿要好,这小鬼头才敢讨的。”
而后年初六初七,黛玉拜访了几位关系颇好的朝臣,又和兴趣相投的士子们聚了几回,神思疲倦,又马不停蹄地吩咐府内下人收拾箱笼,预备出门。
“我奉命去雁门一带,轻装简行就好,带上换洗衣物和干粮,备上快马。”
林如海忧心独子劳心劳力,船未到京,先派遣得力管家给黛玉调用。
这位管家姓张,行四,年约三十二,是一个壮实寡言的中年人,在林家做事已有十来年了,黛玉对他十分熟悉,常日也唤其为张叔。
“张叔,我此去雁门,需在外数月。家里一概事情由你看管,内宅的事情则由王嬷嬷和暖月看顾。”
张四忙垂手应是,乳母王嬷嬷在一旁叠着黛玉的衣物,忍不住唠叨道:“我的儿,在外头诸事不便,你定要照顾好自己。你尚未娶妻生子,遇事不能逞强,让其三分也好......”
黛玉打断她道:“这话提醒了我,还有一桩事情,得你们大忙了——”
“宫中下旨,给我赐婚了。”
室中一干人吃了一惊,又忙齐刷刷地贺喜,“给少爷道喜!新年新气象,少爷又逢圣人赐婚,是大喜的兆头啊!老爷知道后也一定高兴极了!”
黛玉其实拿不准自己的父亲到底同不同意这桩婚事,但圣旨已下,就算父亲在陛下面前有天大的脸面,也更改不了这桩婚事。
不过为免责骂,黛玉还是决定早日启程,不负君望。
他把圣旨交给了张叔,命其待父亲到京后,呈给他看。
“一切聘礼等繁琐事宜,托赖张叔并嬷嬷等人操持。林家乃书香门第,最近风头又盛,不宜过奢,一切从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