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陆晚裹着一背的冷汗,退到旁边,一边又默默记着皇帝今儿都进了哪些菜。

    她做奴才虽不冒尖,但到底有几辈子修来的机灵在,知道在什么地方上心才能避免日后的麻烦,只是不爱往主子跟前凑罢了。

    正留心时,皇帝忽然问起话来:“你是哪人?”

    老祖宗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皇帝往常用膳从不言语,今日怎么问起话了?

    陆晚左看右看,发现身边除了个孙司宝也没旁人了。抬头觑了皇帝一眼,果然看见那一双碧水寒潭的眸子正看向自己呢。

    “回皇上的话,奴婢祖籍京郊平川。”

    “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原本还有个弟弟,只不过前些年平川闹了一场洪灾,之后便失联了。”

    这话与之前慎刑司送来的笔录没什么区别,李彦沉寻不出疑点,转而又问了别的,“朕听说进宫那日,你正被先头明宗皇帝的刘贵妃罚跪,为的是什么事?”

    这事儿皇上怎么也知道?

    陆晚着实惊愕,小心答道:“奴婢那日在宫墙夹道冲撞了贵妃娘娘的狗,贵妃罚奴才长点记性。”

    “可朕听说是你不肯给那狗磕头赔罪,惹恼了刘贵妃。”李彦沉往嘴里送了块鸡汁干笋,嚼的有些漫不经心,“看不出,你还是个有骨气的。”

    果然,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都是皇上的耳朵眼睛,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只是皇帝平白无故问这个做什么呢?

    陆晚想不通,只能老实回答:“奴婢没什么骨气,只不过贵妃娘娘看奴婢不顺眼,想给奴婢吃些苦头,奴婢当日即便跪了,他日也免不了叫贵妃从别处揪出错来。”

    “你如何得罪她了?”

    “奴婢不知。”

    陆晚确实是不知道的。

    她在宫里当差,向来小心谨慎,并不会有意得罪什么人。主子面前虽不巴结奉承,但凡事也做得妥帖,挑不出错处来。只是这刘贵妃好像天生的和她不对付,瞧见她这张脸就不耐烦。

    “这么说是刘贵妃故意找你的茬了?”

    这话问的,刘贵妃找不找茬无从所知,但现在皇上你明显是在找茬了。

    陆晚心里头觉得自己的命当真不好,上头的主子怎么专针对她。暗地里叹了口气,表面上还是那副恭顺的模样,“奴婢不敢。奴婢没这个意思。贵妃是主子,主子瞧奴婢不顺眼就是奴婢的错。”

    李彦沉听她这话言不由衷,却又无可指摘,沉眸又把人盯了半晌,继续问道:“你从前在延春宫当差?”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陆晚点头称是。

    “温贵人待你如何?”

    “贵人为人宽厚,待下人和善。”但至于好嘛,也谈不上。温贵人胆子小,事儿也少,陆晚早在上上一辈子就瞧准了她是个好伺候的,所以连着两辈子都铆足了劲要往她宫里当差。

    李彦沉又嚼了块鹅肉,半垂的眼眸瞧不出什么波澜,一开口却又惊起了陆晚一跳:“看来你对这一位前主子很是不舍了?”

    什么意思?皇帝看她不顺眼,要把她轰去德隆观陪温贵人了?还是皇帝试探她是不是还心念前朝明宗皇帝?

    心念及此,陆晚惊出一身冷汗,这事儿赌不得,于是连忙俯身回道:“奴婢的主子是皇上,从未有过他想。”

    既无旧人,也无旧情,从前在宫里过得也实在不好,那又是为何一定要回去呢?

    李彦沉擦了擦嘴角,觉得今日这一番试探也算够了。

    上朝。

    皇帝总算走了。

    陆晚得了闲又忙不迭往太医院跑。

    御药房当值的是位年轻医官,坐在案前理着药方,一抬头看见有人来了,起身问道:“哪个宫的?”

    陆晚急喘了两口气答道:“大人,我是勤德殿的宫女,我们宫里有位姑娘有些虚寒,辛苦大人帮忙照方抓药。”说着从怀里掏出姚惜涵的那张方子递了过去。

    沈裕安接过药方,看了两行,平舒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问道:“这药方是谁给你的?”

    陆晚心头一跳,未答反问:“大人,这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用药过猛,简直胡闹!”沈裕安说罢直接将方子递回陆晚手里,“这药抓不得。”

    怎么可能呢?

    方子是姚姑娘亲笔写的,她的医术连皇上都信得过,必然不会错。

    陆晚急了,“大人,奴婢急等着药回去救人呢!还请大人通融些。”

    “你这药拿回去不是救人,是害人!”沈裕安重新坐回桌案后面,提笔蘸墨,头也不抬说道。

    这人怎么这样!

    宫女生病拿药向来不问对错,只要不是珍稀药材,只管捡便宜地拿来。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碰到个爱刁难人的!莫不是还要塞银子请他通融些嘛?

    陆晚心里有些气恼,咬了咬牙,将头上那根春上蝶的银簪拔了下来,“医者父母心,大人慈悲心肠,还请照方抓药吧!”

    沈裕安目光落在那只做工不甚精巧的银钗上,面色已然很难看。

    他不抬头,笔下蛇走龙游,不多时,一张方子写好,起身递给旁边的药吏。

    陆晚这才瞧出这太医是跛了一只脚的,登时心里对这人的印象更差了几分。

    姚姑娘不也说了,医家治病救人,治得了自己才能救的了别人。这人连自己的腿都治不好,也不知是怎么进太医院的。莫非是个捐官,才这般搜刮宫女太监?胆子也忒大了些!

    陆晚抬眼又往上瞧了一眼,见沈裕安仍是无动于衷,心道难不成嫌她给得少?长得白白净净,没想到却是个黑心肠!

    但是没法子,她现在有求于人,不能跟撕破了脸面。于是又周身上下寻了一遍,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了。正困窘时,一提药映入眼帘。

    沈裕安仍低头理方子,也不抬头看人,只含着愠色叮嘱了一句:“每日一剂,每剂两服!”

    陆晚眨了眨眼,这才反应出来自己错怪人了。白玉无瑕的脸顿时烧透到耳朵尖,顶着万分的羞愧露出个讨好的笑来,“大人果然菩萨心肠!是这宫里难得一见的好人!”

    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呢?前一刻还讽刺他没有医者的仁心,这会子又恭维起来了。

    但沈裕安到底是书香门第,很有些君子风范在身上。旁人既低了头,他不好再追究,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薄薄的晨曦正照着她一边侧脸,那人笑靥如花,明眸善睐。

    这样的美人宫里实不多见,方才她说是在勤德殿当差?听说皇上登基不久,就派人八百里加急从朔北接了个姑娘进来,想来就是她吧。

    沈裕安收回心神,挥手说道:“不敢当姑娘的盛赞。”转而又把心思放在眼前的药方上面。

    再抬头人已走远,独留桌角的一只银蝶在夏末的晨光里翩然。

    他顿了一下,伸手将那支银钗拾起来收进怀里。

    另一边,姚惜涵喝了药又睡了一觉,虽觉得略有好转,但身上仍是乏力。她不禁有些疑惑,看向陆晚问道:“是照着我给的方子拿的药嘛?”

    陆晚摇头答道:“太医院的医官瞧了你的方子说药效太猛,又自己写了个方子,这药是按他那个方子抓的。怎么?这药不对症?”

    姚惜涵的心略沉了沉,“你把药渣拿来我瞧瞧。”

    陆晚不敢耽误,忙罢药罐子底沉的药渣取来给姚惜涵看,一边紧盯着对方脸色,生怕别是有什么不好。

    “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没什么,”姚惜涵叹了口气,“只不过这药起效缓,今日怕是好不了了。”

    一听无事,陆晚长舒一口气,还以为那跛脚医官是蒙人的呢。又瞧姚惜涵满脸愁容,知她还记挂着往将军府送东西的事,宽慰道:“你先别急,等皇上下了朝我帮你回禀...”

    “要不你替我去吧?”

    陆晚话噎在嗓子里,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噗通,像战前的擂鼓。

    “我?我可以吗?”她感觉自己声音都在发抖。

    可以吗?可以出宫嘛?哪怕只是出去送个东西,也足以让她雀跃了。

    “你同孙公公说一声,想来不是问题。”姚惜涵不知陆晚心中所想,看她模样,还道她不愿受累跑这一趟,于是拉着陆晚的手说道,“好姐姐,你替我一会,主子交代的差事,总不能因着我耽误了。”

    陆晚坐上出宫的马车时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撩开车帘,透过车帘小心翼翼地往外瞧,京城的繁华与喧嚣一下子填满她的眼,这是她几辈子没见过的人间烟火了。

    摇着手鼓的小贩从车窗旁经过,裹着厚厚糖霜的山楂串扎在一人多高的草靶子上,陆晚很想摘一根下来,尝尝那久别的味道。

    但她还是忍住了。

    透过窗缝恋恋不舍地又瞧了几眼,搭下帘子收了心,把一路繁华又隔绝到小小的车轿外。

    这辈子努力活着,最多再熬七年,过了二十五就能放出宫。运气好一点,说不定真能求到贵妃娘娘的恩典,提前放她出去。到时候她的命就不在别人手里了,兴许就能跳出不断重生的循环,去一个地方,找个人嫁了,简简单单把这一辈子过完。

    然后,死了,埋了,到了阎罗殿求阎王老爷再也不要让她来了。

    陆晚心里鼓足了希望。

    木制的窗棂被人敲了一下,外头随行的小太监尖细着嗓音提醒道:“陆晚姑姑,将军府到了。”

    陆晚下车,跟在小喜子后面。一行人被周府的下人迎进院,早有主人家守在院子里候旨。

    小喜子照着单子,把皇帝上的东西挨个念一遍,陆晚这才听到面前人浑厚的嗓声,很是熟悉。

    抬眼一瞥,周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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