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李彦沉陡然色变。

    孙桂满低着头,未能瞧见皇上脸上的表情,继续往下说道:“陆晚初进宫时并不伶俐,规矩学得慢,错处多,常遭主子的罚。有一回她犯了错,被罚在芙蓉湖的冰面上跪了一夜,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就好像开了窍,那以后便做事妥帖,宫里的规矩一概不会错的。”

    李彦沉心念一动,沉声追问:“是哪一年的事儿?”

    “永安四年腊月。那年雪大,奴婢记得清楚。”

    果然!永安四年,那年大雪,自己五世轮转,可不就是从那场大雪里死里逃生开始得嘛!

    李彦沉心中冷笑,倒没冤枉了她!

    他寒眉冷蹙,换了个思绪再问:“除此之外呢?她和宝庆殿可有往来?”

    这一问激得孙桂满一阵胆寒,与宝庆殿有往来,不就是说与明宗皇帝有往来?

    孙桂满把头埋的更低了些,一字一顿回道:“陆晚是延春宫的宫女,日常伺候在温贵人身边,没有主子的吩咐出宫都少见,且温贵人并不受宠爱,身边的宫女怕是没什么机会进宝庆殿的。”

    李彦沉哂笑一声:“她没机会,却不见得没那个心思。宫女晋封,宝庆殿不就是最好的出路?”

    这...孙桂满一时怔住,实不知皇帝这话究竟是何用意,更不好作答。

    一旁晾了半天的张怀瞅准机会,赶忙回道:“皇上恕罪,奴才旁的不知,这事儿却是省得的。陆晚先前同奴才说起过,明宗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徐忠才曾想替她引荐,只不过这事儿陆晚没答应。她当时还求奴才从中周旋,说是只愿在宫里老老实实当个宫女,一心一意伺候温贵人,绝不敢存引诱君主的心思。”

    既无恩情,又无牵扯,那她为何舍了命也要让李彦炜江山重来?

    李彦沉一时陷入僵局,思虑良久,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上一世,他登上皇位的第八天,正陷入两世轮回却不得其解的愤懑中时,勤德殿外有宫女送来了一碗掺了椒粉的姜丝八宝茶。

    正是这一碗姜茶让他意识到自己陷入这无法破解的轮回僵局并非上天有意捉弄,而是有人作怪!因为姜丝八宝茶是从来不放椒粉的!

    姜丝八宝茶只在朔北常见,北地严寒,姜茶驱寒,朔北冬日没别的茶饮,都爱喝一碗浓浓的姜丝八宝茶。

    李彦沉前两世也爱喝这姜茶,只不过他不爱甜饮,便自己把茶中的一味黄糖换成了椒粉。但这一世因着有人在他茶中下毒,叫他险些丢了性命,便不再喝了。因此这世上除他之外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样的做法。

    那一瞬间,他断定煮茶之人必然和轮回之事脱不了关系!于是想也没想就命人将之关进慎刑司。然而三日严刑也没能撬开她的嘴,李彦沉甚至没来得及去瞧瞧这个名叫陆晚的宫女长什么样子,她就因为承受不住酷刑,自尽而死。

    消息才一传到勤德殿,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繁华宫殿淹没于朔北无尽的风雪。

    回忆至此,李彦沉意识到一个他从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既然陆晚和他一样带着从前记忆重生而来,那她为何不干脆向李彦炜进言,直接诛杀自己?

    难道她为的不是李彦炜?

    李彦沉冰冷的五指猛然收紧,慎刑司的笔录被他一点点捏进手心,团成废纸。

    殿内一片寂然,无人敢言语。

    外头孙司宝踌躇着进来,“皇上,太医院前院首沈林芝到了。”

    李彦沉起身,看了一眼地上的张怀,将手中扳指丢在案上,“告诉周琦,明宗皇帝用过的东西朕用不惯,让他看着办!”

    勤德殿围房次间,陆晚躺在罗汉榻上,持续的高热令她陷入冗长的梦魇。

    梦里一会儿她是最低等的宫婢,在冻的结冰的芙蓉湖跪成个冰棍也没人管,一会儿又是立雪堂被禁了足的妃嫔,整日里胸闷气短,死的不明不白。一会儿死于叛军箭下,一会儿被杖毙在宝庆殿外......

    但不管是何种死法,她总能重生在芙蓉湖的冰面,还是那个十三岁初入宫的小宫女,艰难地规划自己并不受控的未来。

    她仿佛要把毕生经历的一切都梦尽了。

    末了,那禁城化作一只吃人的巨兽,她的手脚被束缚,一点点陷入它大张的血口,忽地有人持一柄长剑出现在她面前,如同置身于湍急河流的人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在梦里发了疯的求救,那人终于回头,剑光划过她四肢,身体重重掉落,她得救了,却也变成了一个没有四肢的人彘。

    太可怕了。

    沈林芝额头上冷汗涔涔,眼前这人气虚脉沉,恶寒久汗又呓语不断,怎么看都不像是宫里内官所说的风寒。

    可怜他年逾七十,一把老骨头在宫里伺候了五十多年,好容易混得个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哪里想得到新帝登基第三天就派人连夜把他从京郊请了回来。

    老太医来时便料到这病不简单,可没想到是这样的急症,这哪是看病,分明是让他从阎王手底下夺人。

    照实说吗?可看皇帝的脸色,怕是要杀人。

    拖上两日?到时候治着治着死了,怕是要杀全家。

    沈林芝愁的脸上褶子都挤到了一块。

    李彦沉负手立在一旁,看着他脸上战战赫赫的表情,攒眉问道:“如何?”

    沈林芝忙退后半步,俯身跪道:“回皇上,贵人恐是惊吓过度,忧惧过甚,适才盗汗不止,呓语不断。这是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

    老太医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了,再往下就有推诿之嫌了。

    谁知李彦沉觉得他说了一通,都是废话,一双寒眸冷冰冰盯着沈林芝的脖颈,“以她现在的状况,还能撑几日?”

    “这...贵人难以进食,照此情形...最多...最多活不过五日...”沈林芝低着头,后脖颈一凉,像是悬了一把刀在头顶。

    李彦沉抬眼看向孙司宝,“周冕那边可有消息?”

    孙司宝含胸侍立,回答的不敢有一丝马虎:“回皇上的话,周将军三日前启程北上,另有一封发往朔北的信,走的是八百里加急,想来能缩短些时日。”

    从京城到朔北,快马来回要月余,即便姚惜涵接到了书信不等周冕,提前从北地出发,到京城至少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李彦沉回头看了看榻上的陆晚,唇角微微抿起,朝沈林芝说道:“朕不要求你治好她,只要你尽力拖延,十五日为期,十五日内,她若死了...”

    要是死了怎样呢?皇帝没说,但在场的人人心知肚明。

    老太医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么考验医术的事。

    这可怎么办,阎王爷要收人,皇帝要留人,他夹在中间,恨不得自己替陆晚死去。

    但想这些到底没用,他和阎王爷说不上话,和皇帝也讲不了价,只能拖着七十岁的老骨头日守夜守,勉强撑了七日。

    是真没法子了。

    孙司宝站在寝殿外急得团团转。

    皇帝入寝,没听说哪个当奴才的敢进去喊人的。可不喊不行了,围房那边传话,里头的人要死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跪在殿外,提心吊胆喊了一句:“皇上,西围房来人传话,说陆晚姑娘快不行了…”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可李彦沉却都听见了,他猛然间从床榻上坐起,随手他拿了件五彩云纹的常服披在身上,脚下生风,往西围房方向而去。

    李彦沉一到,里头伺候的太医,宫女便齐刷刷跪倒一地。

    沈林芝捧着吊命的汤药抖抖瑟瑟:“皇上,贵人今晨起就已经进不下食,喂一勺吐三勺,看样子…”

    李彦沉夺过他手中汤药,人反倒平静下来,“都给朕跪到外面去。”

    众人霎时退了个干干净净。

    李彦沉走到榻前,捏住陆晚的脸颊迫使她把嘴张开,狠狠灌了半碗汤药,果不其然,全都被吐了出来。

    浓稠的药汁顺着手背滴到地上,晕染出一大块黄斑。

    李彦沉看着眼前苍白如纸的一张脸,忽而笑了起来,“你想再拉我入泥潭,下辈子可要先把自己藏好了,否则我便将你削耳拔舌,砍断四肢,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声恐吓似乎飘进了陆晚的梦里,迷蒙之中吓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想挣扎着爬起来跟那人说千万别这样,她是忠心的,留她一条命吧,千万别把她变成人彘…

    她在梦中呢喃:“别杀我,我不想死…别砍我的手…”

    清冷的眸底泛起微光,李彦沉重新端起汤药递到陆晚嘴边,“不想死就把药喝了!”

    什么啊?真难喝!

    陆晚想吐。

    但有一个声音恶狠狠警告她:“喝下去!不许吐!吐出来朕就命人拔掉你的舌头!”

    好,我不吐,别拔舌头。

    半碗药灌尽,瞧着床上的人皱着眉连碗底的药渣子也咽了进去,李彦沉堵了多日的心,这才有些舒畅,扬声冲外面的人吩咐:“再端一碗药来!”

    皇帝就这么守了个宫女一夜,这人就是死了也值了吧。

    但陆晚偏偏没死成。

    沈林芝眨着昏花的老眼,一会儿看看脉搏,一会儿看看舌苔。

    医学奇迹!非神力无法解释的医学奇迹!

    老太医惊得简直连话都说不好了,“这!这!这…”

    李彦沉盯着他看,“如何?可有好转?”

    岂止好转,简直服了灵丹妙药一般,沈林芝激动得满脸通红,“回禀皇上,贵人虽气血尚虚,但脉象已然平稳!是好兆头!”

    皇帝松了口气。

    一旁孙司宝瞅准时机迎上来拍马屁:“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人,皇上守了一夜就好了,可见皇上身上有龙气,比太上老君的仙丹还灵!”

    沈林芝是个有专业素养的人,决计不相信龙气还能治病的歪理,当即反驳:“皇上是天子,天子要人活,阎王爷也不敢拿人。”

    啊,这话说的可比他有深度,有水准。孙司宝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最擅长的领域输给了老太医,一时闷闷,感受到了极大的职场危机。

    李彦沉没心思听他们在这儿拍马屁,眼看人已经没有性命之忧,转身往前殿去了。

    左右也是睡不着了,人既然死不了,接下来如何处置才是大问题。

    送去慎刑司严刑拷问,恐又步往世后尘。

    给她晋嫔封妃,拉拢人心?可上一世,她还不是以死报之...

    李彦沉没了主意。

    之后的几天,他又去偏殿瞧了陆晚几回,见人迟迟不醒有些急了,问沈林芝:“不是无碍了吗,怎么还不醒?”

    老太医耷拉着脑袋涨红了脸,怎么说呢,照常理是该醒了的,只是这人总不照常理出牌,明明要死了她偏又活过来,明明该醒了,她偏还昏迷着,这不是专跟他过不去嘛!

    李彦沉见他支吾不言,也没耐心等他想托词敷衍,走到床前,俯身推了一把,“陆晚!”

    “咳咳咳...”

    倒真把人推醒了。

    沈林芝瞠目结舌。

    孙司宝更是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浮夸地叫嚷起来:“哎哟喂!奴才就说皇上身上有龙气,只要粘上点儿就能祛病消灾!”

    说罢还不忘得意地瞥了沈林芝一眼。

    老太医这下是彻底服了,毕生所学全盘崩坏,立时决定,沈家子孙日后若干从医,一律先将腿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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