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家

    我形成了生物钟,在天色灰蒙蒙的凌晨四点半惊醒。

    我动静很小地爬起来,准备回厨房用水池简单洗漱一下,就去山下拿食盒。不料刚起身,手腕就出乎意料地被人抓住了。

    我惊魂不定地捂住嘴,将惊呼压回嗓间。

    是直哉少爷。

    他保持着单腿曲起地平躺在单人床上,右胳膊抬起、挡住上半张脸的睡法,至于左手,则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用去。”

    应该是半睡半醒状态,他说话声音有些含糊。

    我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联合昨天的事情,却也明白他说的应该是不用去山下拿食盒了。

    可以继续睡。

    但我的手腕被他抓住,放置在床沿……

    我是绝对没胆子做出挣脱这种行为的,只好任由他抓着。

    与此同时,我便也不可能再躺回地铺睡觉了,宿舍的单人床虽然并不是很高,但直哉少爷铺了很厚很软的一层床垫,就增高了。

    我只能坐在地铺上,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抱住双膝。

    盯着地板发呆。

    我睡着的地铺,是用我的干净衣服铺成的。现在除了身上这件,就只剩下女寝那边晾衣杆上待干的衣服。

    昨天晚上外面刮了点风。

    希望今天不要下雨才好,不然就没有干净的换洗衣物了。

    我就这么坐到了天亮,期间打了好几次瞌睡,但都不敢睡熟,很快就惊醒了。等到外面天色大亮,直哉少爷的寝室门被轻轻叩响,外面传来耳熟的声音:

    “直哉少爷。”

    是直哉少爷院里的女佣长。

    直哉少爷没睁眼,甚至还将被子往头顶拉了拉,闷闷的声音不耐烦从被子里发出来:“进来。”

    “是。”

    寝室外传来女佣长低顺的声音,她以最小的动静将寝室门从外打开,拎着食盒小步走进来,然后将寝室门虚掩上。她转身,在看到坐在床边的地上、被直哉少爷抓住手的我时,视线微顿了下。

    我不敢跟她对视,埋下脸。

    甚至有些退缩,想悄悄趁直哉少爷不注意将手缩回来,但我只是刚冒出这个想法,有一点儿细微的行动,我的手腕就被抓得更紧了。

    我脑袋埋得更低了。

    不知为什么,我不太想让自己以低列手段获取食物的方式给女佣长知晓。

    我听见食盒被轻轻放置在茶几上的轻响,过了会,寝室门被悄无声息再次关上。

    女佣长离开了。

    直哉少爷又赖在被子里十多分钟,才掀开。

    “几点了。”

    他眼睛依旧没睁开。

    我看看时钟,小声:“七点一刻。”

    “嗯……”

    他随意含糊回应一句。

    又过了四五分钟,才松开我的手,从床上起来。

    直哉少爷以前在禅院家穿衣都是需要人服侍的,但来了学校之后,他一直很嫌弃我,从未让我近身服侍过,穿衣之类都是他自己来。

    今天也是。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和服,便旁若无人穿起来。

    我也趁这个功夫,回到厨房去简单清洗。顺便通过厨房的窗户往外看,观察。

    没下雨。

    但天色有些阴沉沉的。

    直哉少爷一如往日随便用了几口后,就不再想吃了。他食欲好像一直挺低的。

    中午的时候,女佣长又来送一次食盒。

    那时候,直哉少爷还没下课。

    她来到教学楼,将食盒交给了我。我见到她,垂着脸,一如早上没敢与她对视。

    她将食盒递给我后,并未立马离开,而是在我跟前站了一会。正当我忐忑不安时,她开口:“直哉少爷已经这个年龄了,再过几年便会与其他家族的女子订亲成婚。届时,夫人绝不会容许你的存在。”

    我悄悄抬一下眼,不明白女佣长为什么说这些。

    她也正垂着眼盯我。

    我又快速垂下了眼睫,盯着怀里抱着的食盒看。

    “趁离那时候还有几年,多努力一些吧。”她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过了会,我也转身,抱着食盒上楼。

    直哉少爷的教室在三楼,我一边上楼梯,一边思索女佣长的那些话。

    生长在禅院家的我并非不谙世事,毕竟主人家的肮脏远不及佣人间的十分之一。

    女佣长那番话的意思,是如果想活命,最好趁这几年努力诞下属于直哉少爷的拥有咒力的孩子,届时即使有了新夫人,直哉少爷也厌弃了我,我也能以此博得一个离开禅院家的出路。

    但我并不想与直哉少爷有过多牵扯,只想吃饱饭。女佣长也猜错了。

    直哉少爷并非喜欢我。

    他只是享受那一瞬间的快乐而已。

    等到了三楼。

    按理说,直哉少爷还有二十多分钟才下课。

    但他却提前出来了,是因为接到了任务。其实身为禅院家未来的继承人,是无需做什么任务的,但这个任务的地点就在京都,且比较棘手,寻常的咒术师难以应对,经过高层间的商议,这项任务便落到了他头上。

    “你在这里等着。”

    他说了这么一句,就越过我要走。

    看着怀里的食盒,我着急忙慌出声:“直哉少爷。”

    他顿住脚步,侧头看我。

    我悄悄观察他脸色,嗫喏:“天气太热了,这个菜……等放到下午,口感就不好了。”

    他一副看破我内心想法的轻蔑表情,“你想吃就吃吧,毕竟这种东西也就只有在你眼里还算个好物了。”

    我欣喜,将食盒抱得更紧了。

    虽然恨不得现在就将它们全部吃掉,但我也知道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依依不舍地将食盒放在不会被人踢到的角落,朝直哉少爷靠近过去,我便低头叼住他的指尖。

    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手臂一僵。

    *

    最后,我们是在狭小的堆放清洁工具的储物间做的。

    我叼着他的手指。

    他绷紧的身体几乎密不可分地紧贴住我,但没抱我,那只没被我叼住的手,则是被他自己咬在嘴里。

    他比我高一个头,却死命地将脑袋往我颈窝埋。

    似乎生怕我看到一丁点他的表情。

    我习惯了他这幅怕见光的姿态,轻轻咬一下他的手指。

    “唔哈……”

    他松开了咬自己手背的牙齿,一口咬上了我的脖子,至于那只解脱的手则紧紧抓住我的袖子,用力之大几乎要抓出几个窟窿来。

    我的脖子很痛,但直哉少爷却比我先掉眼泪,虽然只有一滴,他用咬牙切齿的、发着抖的声音说:“等、等一下,你……带手帕了吗?”

    我回忆了下,然后掏出一张粉色的手帕。

    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抢过去。

    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他重新埋进我颈窝,呼出的气息很烫,像开水:“继、继续。”

    *

    直哉少爷走后。

    我就抱着食盒去了一楼空教室。

    因为他当时说的是:在这里等着。——我不确定他指的是在学校等着还是在教学楼等着,所以保险起见,姑且认为是让我在教学楼等着。

    来到空教室,我没有坐在那些座椅上。

    即使没人上课。

    但潜意识里,我依旧觉得那些位置,不是我这种人配坐的。

    我坐在讲台的台阶上,打开原本该是直哉少爷享用的食盒,琳琅满目的菜品映入我眼帘,它们精致到我舍不得吃,扛不住肚子饿吃了之后,也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所以小口小口地吃,缓慢地咀嚼。

    我吃得眼睛半眯起,很享受。

    最近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能吃上饭,还能一次性吃上很多,不再是之前那种半饱不饱的状态。

    我兴许的确很容易满足吧。

    这样的日子,我竟然觉得已经是上品的生活了。

    我如此一会儿吃一口,一口咀嚼老半天地吃了两三个小时,还剩下四分之三的菜。

    放久了会坏的。

    寝室里虽然有冰箱,但直哉少爷不允许剩菜剩饭之类的食物放进去。

    所以虽然我已经很饱了,但还是在往嘴里塞。

    直哉少爷性情不定,他也许现在对那种事情很享受,说不准哪天就没兴趣了。届时,我就又得继续挨饿了,还不如趁现在多吃点,就算撑坏了也没关系,总比饿着肚子的感受要舒服。

    直到教室门被一脚踢开。

    我还没看清楚来的人是谁,头发就被揪住了。

    “好啊被我抓住了吧,你这个死丫头居然敢偷吃直哉堂弟的东西。胆子还真是大得出奇。”拓人少爷一副总算逮住机会的表情,“等他回来,我就把你交给他!”

    头发被扯得很痛,我眼泪止不住往外掉,但我更心疼的是被拓人少爷一脚踹翻的食盒。

    “不是的……这些是、是直哉少爷给我的。”直到头发被更用力地扯了下,我才磕磕绊绊解释,很痛很痛,我的眼泪不停地掉,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浓浓的哭腔。

    “他给你的?你是在搞笑吗?”他像是听到了笑话,“谁不知道他最讨厌的女佣就是你,之所以不杀你,只是为了多折磨你。”

    我明白了。

    结合上次偷听到的拓人少爷和别人的电话谈话,应该是二老爷让拓人少爷在学校多讨好些直哉少爷。

    但由于幼年二老爷夫人和家主大人的事情,直哉少爷始终看不惯拓人少爷。

    所以拓人少爷一直在因为这件事很焦急。

    “直哉,刚才还念叨你呢,没想到下一刻你就出现了啊。”我的头发又被扯了下,被拖着往前走了几步,最后被一把摔到地上。我疼得整个头皮都在发麻,头顶传来拓人少爷邀功的亢奋声音,“我刚才想起来掉了东西,就想回来取,没想到居然看见你这个女佣偷吃你的东西。真是,胆大包天。”

    “哦,是这样吗?”

    教室门口,传来直哉少爷满不在乎的声音。

    “是啊。”拓人少爷还在喋喋不休,“你啊就是平时太好说话了点,才会纵容出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下人出来。”

    我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捂住头发缩到小角落里。

    即使食盒里的食物的确是直哉少爷给我的,但按照直哉少爷厌恶我的程度,我不确定拓人少爷把教训我的机会递到他手上,他会不会接下来,然后真的假装不知道食盒的事情,把我敲定为小偷,然后对我进行惩罚。

    拓人少爷也是打着这个目的,不管是不是直哉少爷给我的,只要他递梯子成功了,那就能在直哉少爷这边讨一些好脸色。

    毕竟刚开始时,直哉少爷那两名同级生便是以此方法逗乐了直哉少爷很多次。

    我蜷缩着,瑟瑟发抖。

    没敢抬头观察情况,却听见了脚步声,直哉少爷像是从教室外走了进来。拓人少爷立马迎了上去,可不等他说些什么,就被直哉少爷打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很用力。

    直接将他打掉四五颗牙,整个人都扇飞出去,撞坏了不少桌椅,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拓人少爷好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句问话:“为……为什么。”

    直哉少爷甩甩手,嫌弃地连一个眼神都没赏给他,转而看向捂着头发蹲在角落里满脸错愕的我,鄙夷不已:“你还要躲在那里丢人现眼多久?”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骨碌爬起来。

    但脚步没站稳,踉跄着往前摔去,下意识抓住了直哉少爷的胳膊,才稳住身形。可随即发觉自己抓住的是谁后,我一僵,赶忙松开手,一边道歉一边往后躲。

    我的手却又被他抓住。

    他的手好大,一下子就包裹住了我的。

    我呆滞住。

    直哉少爷抓着我的手,一步不停地往教室外走,他仪态很好,走路时看起来不紧不慢,但事实上很快,我需要小跑才能撵上。

    他脸上一如往常带着对我的不屑和嘲弄,“你这种女人,是谁都可以随便踩一脚的吗?想想也是,就算有人想怜惜美色,但你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要脑子没脑子的,一丁点值得被人看上的资本都没有。”

    我没搭话,而是低头目不转睛看着他牵住我的那只手。

    手背上还有牙印,很深,见了血但结痂了,是中午在储物间时,直哉少爷自己咬出来的。

    阴了一早上的天,终于开始出太阳了。

    我回头看了眼教室内。

    拓人少爷依旧爬不起来,正趴在那里,只能上抬起眼,他正死死瞪着直哉少爷,在觉察到我的视线后,他瞪着的对象,就转变为了我。

    “看什么呢?”身侧传来直哉少爷不耐烦的声音。

    我赶忙收回视线,小心翼翼:“那些吃的……摔地上了,都浪费掉了。”

    他嗤一声,高视阔步:“你也就那点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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