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迟

    自宣隆帝身体抱恙以来,罢朝多日,这会儿被人扶在龙椅上的时候精神明显不大好。他垂眸略扫了一眼,惊觉楚逸轩和苏长君也在殿上。

    楚逸轩总有近两个月未见了,苏长君自六年前在殿上砍断王国舅臂膀,世人皆传他疯癫之后,更是再不立于朝堂。这会子两个怎么一起来了,宣隆帝冷眼瞧楚逸轩帮他推着轮椅立于他身后,眉心突突直跳。

    他虽命人围了按察司,但对楚逸轩要如何处置,并未下定论。他不明言,楚逸轩这些年余威犹在,没人敢轻易动他;苏长君嘛,自己虽命骠鸰卫除了苏念卿,但这次还真没打算动他苏长君。一来赶尽杀绝做的太明显,二来,一个筋脉尽毁的废人罢了,留着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是以闻听苏长君不见身影,他也只是命人在去往北疆的各要道拦截,并未下杀意,现在这久无动静的二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大殿之上,宣隆帝直觉不妙。

    百官都看着呢,他纵有再多的疑惑与不满也只得先按捺下来,只等着下朝后再处置,可这个时候的宣隆帝还不清楚,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此次朝会主要还是为了西陵兵败,筑阳失守一事。

    王国舅率人先弃筑阳,又离荆城,率着人马一路奔波至金陵,他这会独自入宫请见,哭的声泪俱下:“陛下,郡主要杀我!”

    池程的奏报宣隆帝是一早就收到的,西陵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了解了个七八分,尤其是对苏念卿和王国舅二人的品行,他可太清楚不过了。王国舅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但还是由着他继续往下说。

    “呵,国舅爷弃城而逃以致大片疆土沦陷,郡主能容忍你回京反咬一口,倒真是仁慈。”

    这话说的一阵见血,就差把你死有余辜挂在嘴边了。

    王国舅抬眸去看这张厉害的嘴,想着自己同师铭爨并未旧怨,怎么一张嘴就这般不留情面?

    他暂且压下心头的不满,抹泪道:“师大人不知,臣弃城是不假,实在是苏郡主有意在西陵弄权,排除异己,要不是臣机警早遁,便是死路一条啊!”他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臣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郡主夺兵弄权,安之她意欲何为?臣只能先行回京,告知陛下早做打算,不然臣纵战死,也绝不愿背这弃城骂名,被人口诛笔伐啊!”

    “照王国舅这么说,倒是您忍辱负重,一心为陛下考量了?”他话间讥诮,显然是不信。

    “正是,”王国舅自己都敬佩自个有这么厚的脸皮:“郡主借着为陈老吊唁之名来西陵弄权,刚至筑阳便联合池程等贼子,将西陵军权收了去,违令者动辄要砍人脑袋,臣只得假意应下,寻机会带兵回京,告知陛下西陵近况。谁知,郡主夺了军权却不死守,筑阳城一战未打,郡主便率人溃逃至荆城,以致国土沦陷,百姓流离,实乃我大邺之殇!”

    她若真的弃城溃逃,也不用将自己伤成那副模样。王国舅以为她没了,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什么屎盆子都往她身上扣,静立了许久都默不作声的楚逸轩都不免轻嗤一声。王国舅闻言睨向他:“督主这是何意?”

    楚逸轩神色淡淡,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王国舅一家之言,如何取信于人?”

    “臣自知臣之所言诸位定然不尽信,”他望向上首,拱手告礼道:“臣回京途中,侥幸从夷相铁蹄下救下一白姓书生,臣之言不可信,西陵之事,不若就由他说给诸位听?”

    想起之前那史官所言,苏念卿功绩斐然,当青史有名,忽而就想看看王国舅要怎么把这屎盆子往她身上扣。他挥手道:“宣。”

    白姓书生在殿内站定,在他告礼的时候,数道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他只当没看见。王国舅在其身侧出声:“西陵之事,你只管据实报给陛下。”

    白姓书生拱手又是一礼:“臣自西陵而来,苏郡主确实夺了西陵军中的指挥权,筑阳城也确实一战未打拱手让人,方才王国舅所言确是实情。”

    楚逸轩将指骨捏的咔嚓作响,王国舅满面得意,正要摆手让这书生退下,不妨他继续出言:“只郡主是在筑阳城失守王国舅怯战连连的情况下不得已而夺权,之后王国舅便带着一半的兵力一路奔逃入京,恕臣直言,倘若不是郡主临危夺权,据城而守,荆城现下怕也早已失守,毕竟王国舅草包之名,西陵人所共知。”

    王国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斥责他退下,但这么一来岂非默认他说的是真的,只能慌张望向上首:“陛下莫要听他胡说八道。”

    师铭爨却不肯放过他:“是国舅爷说一家之言不可信,怎么,人说了国舅不想听的,你还要堵了人嘴不成?”

    两厢争执之下,李塬从百官中站了出来:“儿臣当日赴西陵迎陈老棺椁入京安葬,儿臣可以作证,这白姓书生所言句句属实。”

    王国舅没想到这个一贯闷不做声的富贵王爷今日忽而改了性情,宣隆帝也皱紧眉头,明显是不欲他多言,可李塬并不看他,长身玉立,不卑不亢道:“儿臣当日同郡主一起入的西陵,当时筑阳城已沦落敌手,王国舅命人紧闭荆城大门,无视城外百姓哀求以及夷相铁蹄践踏尸骨如山,据不开门,郡主同亲卫血战多时,幸得池程将军开城相助,否则莫说是夷相百姓,怕是就连儿臣和郡主都要殒命荆城。”

    “若非王国舅拒不开门,荆城之外绝不会是一片炼狱,进城之后,郡主见王国舅实在无用,迫不得已这才夺下军中指挥之权,至于郡主一心要取国舅性命,更是无稽之谈,她若真有此心,又岂会在荆城人员不足的情况下看着你带半数人手回京倒打一耙?”

    楚逸轩面色铁青,在听到王国舅将苏念卿挡在城外拒不开门的时候,更是强压下心头的戾气忍住撕烂他的心境。他知道苏念卿不易,却原来这么苦吗?倘或不是自己恰好去西陵走了一遭,她就算不死在夷相人手里,也要被这些混蛋算计死。

    “殿下慎言!”王国舅突然出声:“我紧闭城门那是以免夷相细作混入城内里应外合。”

    师铭爨轻笑了声:“国舅这是默认殿下所述都是真的了?”

    “你……陛下莫要被他们蒙蔽。苏念卿在西陵弄权,池程等人当即俯首听命,臣九死一生来京中据实相告,就连襄王殿下和向来不涉党争的师大人都对她百般维护,可怜臣一片忠心,奈何他们交相维护,臣欲辩而无力,是臣错了!既生谏不成,臣愿撞柱死谏,惟愿陛下莫要被奸佞蒙蔽啊!”

    距离玉柱最近的几个官员不着痕迹的往旁边靠了靠,那意思很明显了,撞吧。

    他要是真有撞柱死谏的气魄,也不至于在西陵战局之上一退再退,被众人的唾沫星子喷的抬不起头。眼下自己豪言都放出去了,这般骑虎难下也是为难,自己要撞柱死谏,这帮朝臣,他们都不知道拦一拦的吗?

    不过他的为难也未纠结太久,那白姓书生又站了出来。

    “王国舅何错之有,是郡主错了!”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王国舅以为要有反转,也顾不得纠结,殷切的朝他望过去。

    “郡主自六年前就错了,她一介女子,又是镇北王和长公主的金枝玉叶,安安稳稳的留在京城有什么不好,她错就错在不该离经叛道的进了军营,她不该将这江山社稷扛在肩上,不该将四境安危系在心底。六年前山河破碎,她何必整军死守,就该由着六部铁骑一路南下!西陵战局与她何干,她就不该多管闲事,索性便由着夷相人夺筑阳破荆城铁甲寒兵直取京师。这就是郡主之错!”

    他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她就算没死在异族刀剑之中,也早晚死在佞幸口舌之下!”

    殿内不少人唏嘘,果然是读书人啊,好厉害的一张嘴。

    苏念卿品行如何,镇北王府如何,他们这些人这些年都是有目共睹,此刻听那书生出言,不少人眼角湿润,苏念卿在军中弄权弃城而逃甚至意欲不轨,他们是半个字也不信的。说句大不敬的,镇北王府若真有心夺权,又何必等到今日,那把龙椅早就换人坐了,又何必落得个阖府为国捐躯她一介孤女还要被这佞幸如此颠倒黑白的下场!

    “陛下,”朝臣中有人站了出来,一句话将王国舅打入万劫不复:“王国舅弃筑阳拒荆城,胆小怯战,以致国土沦陷,荆城之外现下白骨犹存血迹未干,不杀不足以告慰亡魂!”

    眼下事实清晰,请求严惩王国舅的一个接一个的站出来,王国舅惶恐之下拿先皇后出来说恩:“陛下,臣自知有罪,就请陛下看在长姐的面子上饶臣一命。”

    他顿地叩首,这会是真的怕了。

    若非看在先皇后的面上,又岂会留他到今日?群臣激昂,他总要给朝臣百姓一个交代的,他也没想到事情会照这个趋势发展,无奈的闭了闭眼:“就依众臣所请,杀之以告慰西陵亡魂。”

    早有金吾卫上前压着他的肩膀往外走,楚逸轩忽而开了口:“且慢。”

    数道目光同时朝他望来,不知这朝廷鹰犬又想做什么。

    “陛下,弃城而逃颠倒黑白,杀了是不是太简单了,臣觉得非凌迟不足以赎其罪。”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本朝还从未有一位官员被施以凌迟之刑的。

    眼前的这个楚逸轩,宣隆帝突然觉得他陌生的厉害。楚逸轩不紧不慢,继续道:“王国舅姻亲、儿女、朋党、座师……”他一个一个的点出来:“臣觉得他们并不无辜。”

    株连!凡同王氏一族有沾染者皆杀!

    其实无论宣隆帝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些人,楚逸轩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可宣隆帝被那淬了寒毒的目光看的心虚,他不想在这些事上多做纠结只想早些退朝,反正说来说去不都是死吗?那怎么死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缓缓松了口:“就依楚督主所言,退朝。”

    王国舅彻底绝望了。

    宣隆帝未及起身,楚逸轩冷声道:“臣还有要事要禀!”

    宣隆帝心底的那股不安更甚,他撑着龙椅起不来,刘勉那个没眼色的却不知道上来扶他。他都依楚逸轩所说发落了王国舅了,他却不知收敛没完没了,宣隆帝语间不免带了些火气:“改日再说。”

    “是关于内子身殒一事的详情,陛下不妨听听吧。”

    这么一句话,宣隆帝顿时如坠冰窟,原来那些没来由的不安,不是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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