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舒心口一拎，视线下意识向后扫去，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漆黑的眸子。

    幽邃深远，如屋外阴沉落雨的天，带着丝丝凉意。

    对视一霎，眼波流转如深海暗涌，玄幻莫测。

    她看不出他的特别情绪，似乎开口回答她的提问，只是对她倒数三秒，打扰到他睡觉的不耐烦。

    “是的，”她按捺住脱缰的心速，强作镇定：“这幅画的名字就叫《自由引导人民》。”

    话音落下，刚刚回答问题的人已经又趴回去，接着睡了。

    简舒的一颗心兀自砰砰乱跳着。

    她收回视线，以会议口译所必须具备的强大临场应变力，迅速稳住心神，徐徐道：“法兰西向来是一个自诩自由的国度，人民对自由的向往融入骨血，刚刚我们听到的《国际歌》，就是在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革命失败后，巴黎公社的领导者欧仁·鲍狄埃在他所隐蔽的一间破旧不堪的阁楼里创作的歌词。《国际歌》也是一首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战歌！”

    抓住大家短暂集中的注意力，简舒迅速切入正题：“下面的课，我将带着大家步入自由国度法兰西，看一看巴黎咖啡馆的露台，里昂乡村广场上的集市，马赛装点着蕾丝窗帘的家常小馆门口，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的当日特供菜，到底是法式焗蜗牛，还是樱桃鹅肝......”

    -

    一个小时的课，似乎刚开始就结束了。

    简舒丰富的知识储备，以及在法国游学的经历，让她每讲授一个语言点时，都可以旁征博引，徐徐道来。

    以至于当她说道：“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时，教室里安静一霎，才拉拉杂杂响起轻微的响动。

    有人起立，有人和旁边的人说话，有人从后排往前走，也有人已经起身离开教室。

    简舒刻意忽略这些无序的吵杂，手握鼠标，低头操作电脑，退出U盘，点击关机。

    不知道那个睡了一节课的人走了没有。

    姚莉一改上课前的强势和冷漠，走到讲台边，微笑着对她说：“简老师辛苦了。”

    简舒抬眸笑了笑。

    “上课前忘了问你，吃晚饭了吗？食堂有宵夜，你可以去吃点再走。”

    简舒轻轻摇头，“不用了，谢谢。”

    姚莉热情推销：“宵夜都是给运动员们准备的营养餐，还不错，简老师可以去尝尝。”

    简舒背上托特包：“我吃过晚饭了，谢谢姚老师。”

    姚莉没再坚持。

    走到教室门口，简舒正要拿伞，已经有个男生先她一步，取上那把长柄伞递到她面前：“简老师，可以加个微信吗？”

    简舒一愣，从那个男生手中接过伞把。

    姚莉伸出食指点那个男生：“行啊厉文宇！”

    厉文宇嘿嘿一笑，单眼皮眯成道缝，整齐的白牙在昏暝的夜色中格外显眼：“我有法语问题请教简老师！”

    姚莉懒得戳穿他，先走了。

    剩下厉文宇举着手机，微信扫码添加好友的横杠在屏幕上扫啊扫。

    男生又高又瘦，一直弓腰等着，简舒仰头看了他一眼，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二维码，放在他的手机下面。

    “嘀”的一声，显示一条好友申请。

    厉文宇语气雀跃：“我的微信名是‘厉’，厉害的厉，简老师你通过一下！”

    简舒觉得他说话的口音耳熟，不确定地问了句：“你是台城人？”

    “是啊！”厉文宇兴奋道：“简老师也是？”

    简舒点头。

    厉文宇不可思议：“真的吗？听简老师讲课可是一点口音也没有！”

    简舒笑笑：“学语言的，口音是大忌。”

    厉文宇骄傲地说：“太巧了！许总还有盛队都是台城人！许总就是我们跆拳道队的总教练，许国仁。”

    经厉文宇提醒，简舒这才想起来，原来那位长了张紫棠脸，笑起来也一脸严肃的许总，就是当年挂在市体校跆拳道馆墙上的荣誉校友——我国首枚跆拳道奥运奖牌得主许国仁。

    厉文宇继续介绍：“盛队就是今天迟到的那个，盛君，京体大跆拳道队的队长，最年轻的世界冠军！”

    听厉文宇满是折服和崇拜地直呼盛君大名，简舒有点耳热，她没接话，正低头准备通过微信好友申请，后门有人朝这边喊了声：“还不走？！”

    语气中的催促毫不隐藏。

    这一边，两人同时从手机屏幕前抬眼，看向站在后门走廊上那个高大身影。

    正是厉文宇口中的盛队长。

    雨还在下，夜色已经黑透。

    空气中是灰尘净化后的浅浅土腥味，蔓窜凉意。

    走廊上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勾出一道朦胧的线条，鹅黄色，半侧隐入暗处，带着十足的神秘感。

    厉文宇说：“马上马上，加个微信！”

    感觉到那人蛰伏在阴影里的注视，简舒莫名心慌，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要干什么。

    失神一瞬，那人已失了耐心。

    远处脚步声起，厉文宇连忙追了上去：“盛队等等我”，边跑，还不忘回头叮嘱：“记得通过啊简老师！”

    -

    简舒走出体校大门，叫了辆网约车。

    雨势渐小，斜落在街边路灯下，如根根稀疏的银针。

    她撑伞站在划了黄线的马路牙子上，手机显示司机正在赶来，预计需要六分钟。

    晚上八点多，体大正门灯火通明，陆续有学生进出校门，秋雨和降温丝毫阻挡不了体育生激情四射的夜生活。

    湿漉的柏油路面上，深浅不一的水坑折成五光十色的镜面，男生女生都没撑伞，脚踩上去，溅起粒粒碎钻，漾一圈黑白相间的涟漪。

    之后是一串清脆的笑闹声。

    等网约车的功夫，简舒从口袋里掏出董颖塞进去的小餐包，撕开包装袋，不过三口，小餐包全塞进嘴里，吃得有点噎。

    下次再来上课，一定要带个保温杯，她抻着细长的脖子想。

    不过五米开外，马路对过，一辆高头方脸的黑车打着双闪，停了有一阵。

    简舒吃得认真，并没留意到那辆融入夜色里的车。

    更没察觉到驾驶座上的人按下半截车窗，手肘搭在车门上，食指搁在唇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厉文宇坐在副驾驶上，不时瞅一眼手机，嘟囔着怎么还没通过好友，一抬眼，顺着盛君的视线，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简舒。

    “诶......”他激动地伸手指过去：“那不是......”

    女生身材纤长，穿了件焦糖色廓形风衣，长度及膝，露一截黑色紧身仔裤包裹的细长小腿，脚蹬黑色十二孔马丁靴，背着雾霾蓝托特包，手持一把同色系质感硬朗的长柄伞，独立雨后秋夜一盏暖黄色的路灯下，如一桢让人过目不忘的文艺片。

    只是这令人心动的画面没能持续太久，她很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餐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厉文宇自言自语：“早知道就领她去食堂吃了，刚刚姚莉问她，她还说吃过晚饭了......”

    话音刚落，一辆出租车打着右转向灯停靠在女生面前，她鼓着腮帮子，打开后排车门坐进去。

    出租车司机按下打表器，车辙压过路面积水调了个头，擦过黑色车身缓缓驶去。

    夜色中，车中人隐隐绰绰，会车时，女生低头点亮手机屏幕，一道幽暗的蓝色光线扑上她的脸，女生侧颜妍丽娇俏，浓密的黑发自一侧肩头滑落，如羽毛轻扫，扰人心神。

    车里，厉文宇对着手机嚎叫一声：“哈，通过了！”

    盛君不声不响摇上车窗，像是片刻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叫什么名字？”

    冷冽的声线兀自响起。

    厉文宇怀疑自己听错，“啊？”

    抬眸，见盛君正好整以暇地等他的答案，厉文宇对着手机上简舒的微信名，结结巴巴道：“A......艾......艾丽塔......”

    盛君伸出修长的中指揉了揉眉心：“中文名。”

    厉文宇忙道：“我也不知道，老许介绍的时候，只说了姓‘简’。

    “问。”

    厉文宇错愕地看着盛君，装傻：“问什么？”

    盛君眼稍一挑，厉文宇忙解释：“哥，您不觉得刚加上微信就问人家叫什么名字不太合适么？”

    盛君轻嗤一声，语气不爽：“难不成你加她微信，还真是有法语问题请教？”

    厉文宇挠头，咬着后槽牙，开始在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

    片刻后，回道：“简舒。”

    像是生怕盛君没听清，他一字一顿地补充：“她中文名叫简-舒-，简单的简，舒服的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