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所有人整装再发，已是接近六点的光景。
川州属中部偏南地区，是一座冬冷夏热春秋短的四线内陆小城，面积不大生活节奏慢，物价和工资水平都低，没有任何支撑性行业，不适合年轻人发展，却很适合躺平养老。
临近秋至的傍晚已有凉意，天空呈现淤青般的色泽。平日热闹非凡的街道如今万籁俱寂，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孤独地亮着。除了小区门口，所及所见并不像网上说的那样末日般的夸张景象，道路依然干净整洁，只是没有人烟痕迹，颇有种空城的萧索感。
赵晋以为过去一周后，能走的应该都走了。结果当车开上街道，静寂的路面将一切声响放大，居然还能看到路边楼栋有不下十几户人家听到动静撩开窗帘，在高楼上朝他们望了过来。
“果然还是有很多人都守在家里没走啊……”赵晋感慨，“咱们国家大部分群众还是很稳重的嘛~哪像那些国外的，一天天全是各种游行抗议奇葩新闻，各种拉低认知下限，没事都得整点事儿出来。”
江女士对此表示认同，“确实……至少证明还有很多人都活着，这是个好消息。”
只要还活着，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能重来。
东郊的救助站离这里六十多公里，不出任何意外也需要一个小时车程。而且油不多了，得先去加油站补个货。为了尽快到达救助所，赵晋和他们商量过后决定走高速，不仅服务区加油站都多，也远离人流量最多的城市中心街道，更安全且高效。
途中杨野一直往车后张望，赵晋撇了一眼后视镜，适时地开口安慰道，“没事的，小野妹子，我时速都没过40，你家小狗肯定能跟上——实在不行我们到地方了就停下休整休整，等妞妞一起过来再走。”
“谢谢……”杨野小声回道。赵晋不在意地嗨了一声，“大家怎么说也都是共患难过的，这点小事算啥。”
无根藤风波之后罗招一家似乎认识到自己得罪人了，没有临时丢弃他们已经算很善良了。有求于人也不敢再有什么意见，老实坐在最后一路都没吱声。
罗斯玛丽有点累了，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江女士挨着杨野坐，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是啊，妞妞救了我们所有人，放心，大家肯定不会抛下她不管的。”
杨野乖巧地点了点头。
一路都很平静，几乎没看到同行车辆，窗外缓缓后退的景色颇有种岁月静好的空旷感。
赵晋慢慢放松下来，注意力就开始转移到副驾驶的乘客身上，忍不住的好奇。
“之前时间太急没说，要不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赵晋，今年二十四，肥宅一个没啥出息，平时呢就喜欢在家里写写网文做做视频赚点零花钱……哎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宴清沉默。
江女士赶紧接话，“她叫宴清，我大女儿，今年二十六了，是个大学老师。”
赵晋肃然起敬，“宴老师好！——刚才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关键时刻引走那玩意儿的行为简直了，活雷锋啊！要不是你我们这车人估计都得遭殃，这可是救命恩人啊！”
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别说你一个女孩子，我一爷们儿当时都差点吓尿了……嗨！虽然大家平时都说尊老爱幼助人为乐什么的，但这种时候能挺身而出的还真不多——我佩服你！喊一句晏老师完全当得！”
江女士与有荣焉，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谦虚道，“你再这么表扬我姑娘，她可就要得意忘形了。”
“实事求是嘛，”赵晋回想当时那极其惊险的场面，就忍不住一拍方向盘，整个人都变得亢奋起来，“哎，我说晏老师，你是不是练过呀？我有一发小小时候就学跆拳道，据武馆老师说他还属于骨骼清奇天赋异禀的那类，还拿过什么省锦标赛亚军。我俩夜宵回家被五六个小混混拦路抢劫，就这他都差点没打过——我看你那身手至少也得是个冠军了吧？跟看武侠片儿似的歘欻欻一顿那个蜻蜓点水凌波微步——普通人学都学不来，必须得练武奇才起步才行吧？！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他说得起劲，没注意到江女士陡然的沉默，“真的，干脆又利落，跟后脑勺长了眼一样，你要是再拿把刀感觉直接开无双都不是问题——”
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什么，看了看后视镜，神神秘秘地凑过来，生怕别人听见。
“你这身手……晏老师，你看咱都是生死之交了，能不能跟我透露一下你的真实身份？放心我肯定不会说出去——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大学老师吧？先让我猜猜——”
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九分把握，“……国安局便衣特工，没错吧？”
“……”
宴清继续沉默。
看她没回答，像是默认了，赵晋了然地点点头，心照不宣，“昂，我懂了~我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放心吧，晏老师。”他咬重了最后三个字。
杨野看了看赵晋，又看了看宴清的侧脸，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她默默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问了一句，“宴姐姐，你渴不渴？我这还有瓶水……”
她这么一提，赵晋顿时想起来了。
“对喔！我记得车上还有零食呢——给，晏老师今天出了大力气，理应吃点好的。不过咱现在条件有限，将就将就，在到地方之前先填填肚子，行不？”
他从扶手箱里掏啊掏最后掏出来一包茶糕，因为气温关系已经有些绵软了，但真空包装加上出产日期还新，应该还没变味。看着就手掌心大小，对于赵晋来说塞牙缝，但宴清高高瘦瘦的，一般都吃得少，再喝点水泡发，一包就能小半饱。
他满脸赤诚，宴清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默默撕开包装袋，看都没看直接一口闷。
杨野在后面适时递过水，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那攥紧瓶身有些发白的指尖上，什么也没说，接下后安静地喝光了一整瓶。
嚯，看来确实出了不少力，都饿成这样了……赵晋咋舌，见宴清始终没有主动聊天的打算，很识趣地换了个话题。
“这次去救助站有什么打算吗？”他问，“我先说我的吧，之前和我爷爷一块住，不过他去世后我就一个人独居再懒得搬走了。现在……我得先找我爸妈去，他们住在城东，一切安好，房子离救助站也不远，我们约好在那汇合，下一步就先见面再做打算吧。”
他尽量显得语气轻松。
“你很幸运。”江女士说。
赵晋笑了笑，“有可能因为我别的都不行所以全点幸运了吧。”
江女士叹了口气，眉眼却难掩苦涩，低低道，“挺好……真挺好的……”
“……”赵晋瞄了一眼，突然想起对方之前提到过的“大女儿”，可能猜到了点什么，顿时脖子一缩，不敢再多问了。
车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运气确实挺好。”
闭目养神的罗斯玛丽突然开口了，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在家写写小说拍拍视频就行，其他什么都不用干，亲爸还送一辆一百多万的豪车，住着小区里最好的楼栋户型——脾气好，讨人喜欢，爱助人为乐，老师都欣赏你，就连发生这么大事儿了，爸妈都还健健康康地等你团聚……运气真好，哈。”
“……”
赵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后视镜。罗斯玛丽靠在车窗上，角度原因，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倒没有生气。听着是挺像挖苦，但他莫名听出了一种自嘲的语气。
赵晋忍不住扣了扣方向盘的保护套。
“呃……加油站快到了，我先找个地儿停车。”
夜色下，一辆加大型SUV缓缓停在了加油机旁。
赵晋下车前专门花了几秒看宴清，见她没有任何异常反应，这才放心地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江女士第二个下车，杨野紧随其后。宴清注视她们背影片刻，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车里就剩下罗斯玛丽和罗招一家人。年轻女孩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目光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琴本来想跟着她们一起出去，刚起身就被罗招用力一拉袖子趔趄坐了回去，他低声喝道，“你去干什么！好好待着！”
“……”她默默无言地坐回原位，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正好撞上罗斯玛丽望过来的目光。
那张脸即使有些花妆，在昏暗的车里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很年轻漂亮，二十岁出头独有的鲜活饱满，愈发映衬车窗倒影中的自己脸色暗沉，疲惫无神，像是被沥干水分的花……她立刻低下了头，缩回座椅里，望着地面发呆。
“完了，这下完了呀。”赵晋看着空空如也的加油机，脸色犯难，“一个人都找不到，里面也空了，就车里这点存货，还不知道能不能开到下一个加油点呢。”
他努努嘴，“我还以为大家都闷在家里等消息呢……原来跑出来的人也不少嘛！”
江女士平日不怎么开车，对这方面了解不多，连忙询问道，“那还有什么办法能弄到油吗？”
“我查查。”赵晋打开手机搜索片刻，“嗯……说里面有储油罐，但是为了安全保障都锁在地下密闭空间里——那估计悬了，没钥匙谁都进不去。”
他重重叹了口气，“我要是平时多开车，肯定备上抽油管，再看看路上有没有废车，说不定还能弄点油出来……早知道就不那么宅了，哎！”
没办法，四人又去加油站的便捷超市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基本都被清空了，食品区的货架更是被搜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不方便携带的日用品。
赵晋乐观地安慰情绪低落的二人，“还好没像电影里那样门口玻璃全碎，一地的血，灯还一闪一闪……至少证明大家到这里的时候都还很安全，对吧。”
江女士笑了笑，“你这孩子……还挺会苦中作乐。”
“嘿嘿。”
二人说话的时候，杨野一直留心看着马路尽头。他们在这里休息了大概二十分钟，终于不负众望，熟悉的身影冲破了夜色，向这里奔来。
杨野眼睛一亮，赶忙挥手招呼，“这里！妞妞！”
“嚯！”赵晋望着那小山高的德牧犬，打心底佩服，“不得不说，小野妹子，你这狗真挺厉害——我以为受这么重的伤怎么着也得个把小时才能过来，看来还是低估了。”
杨野开心地跑过去，妞妞提前刹住，坐在地上，然后微微躬身迎接小主人热情的拥抱，用硕大的头蹭了蹭她的肩膀，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让我看看你的伤。”杨野望着那打结的毛发，心疼得要命。
赵晋凑上来，仔细看了看，顿时惊叹。
“哇……你这是天选之狗吧？难得性格这么好又聪明不说，你看这恢复速度——我记得走之前还在流血来着，现在都快结痂了……吃啥灵丹妙药了好这么快？”
杨野小声道，“妞妞身体一直很好的……”
“那也是你照顾的好，”赵晋啧了一声，上下打量，妞妞也坐在地上不卑不亢地任他查看，和体型不符的聪慧温顺让他连连称赞，“——这不会是什么良性变异品种吧？这么大个儿，还不胡乱攻击人，比网上视频里那些奇形怪状看着好多了，你可是捡到宝了，小野妹子。”
她摇摇头，闷闷开口，“我就想大家都好好的……”
赵晋嘿的笑了，“那你这要求还挺好满足。”
……
夜幕降临，大家又停留了半个小时，让妞妞喘口气。这里虽然没能加到油，但没断电，江女士找了个插座给手机充电，打开消息列表看了看，神色略略一缓。
她问站在门口朝外观望的宴清，“望舒没联系到你，给我发了信息，她那边都挺好，就是很担心你……清清，你想自己回复她不？”
那道背影可见的变得僵硬起来。
江女士连忙开口，“没事的！没事的，清清，我知道你现在还有点难受，没关系……你不想回妈妈替你回，好吗？”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
不知道江女士说了什么，几分钟后，手机里传来望舒的声音，即使有些嘈杂失真，也依然那么熟悉。刻在骨子里的清晰。
“……没事就好，我给你们打了好多电话，清子一直不接，我几个晚上睡不着……现在总算放心了。就是一时半会我回不来，我妈说她被接到东城那边的救助站了，如果到时候您和我妈碰到了，还得麻烦阿姨多费点心照顾一下她……”
“跟我客气什么呢，傻姑娘。”江女士回道，“你在那边好好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别让我和你妈妈操心。清清这里我在呢，你放心，过几天她身体好点儿了就亲自跟你说。”
“哎好的阿姨。那我挂了，有啥事一定要告诉我，保持联系。”
……
等到语音通话结束，江女士挂断电话，抬起头就看到宴清微微放松的背影，她心里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笑道，“好了，咱走吧。”
宴清低着头。
“爸爸……”
江女士笑容一顿，她强迫自己深深吸口气，语气放平静，“你爸爸暂时没联系上……不过你也知道这是常事儿，不代表什么。咱先去救助站，到地方了说不定ZF有消息呢？——走吧，一会儿上车了好好睡一觉，咱不想那么多，好吗？”
宴清点点头。
好在高速公路加油站很多，有了后路也不至于太担心。赵晋招呼大家上车，沿着安静的马路继续朝前驶去。
车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
就这么开了快半个小时，专注驾驶的赵晋突然“咦”了一声，放缓车速。
他开了远光灯，也只能看个大概。其他人都在犯迷糊没回应，只有宴清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快得好像根本没睡过。
她抬眼朝车前望去。
即便面前是浓重的黑暗，她的视野依然清晰。
一个女人，独身行走在夜间的马路上，背着一个亮黄色的包。及肩长发，黑色衣服，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有些吃力的模样，背影显得消瘦而沉默。
她安静地走着，万籁俱寂的夜里，脚步声都听不见。车灯在路面泼洒一大片耀眼的白光，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一步又一步，没有回头。
虽然从后面看没有任何异常，但夜晚独身赶路这件事，本身就显得不同寻常。
赵晋莫名觉得有点渗人，这种奇怪的直觉让车子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滞在身后不到十几米的距离。
对方却忽然停住脚步。
他没有开口。她也没有动作。
一片寂静，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宴清定定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背影。一眨不眨。
似乎捕捉到什么，女人在驻足半分钟后，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赵晋瞬间握紧了方向盘。
透过玻璃车窗，两双眼睛直直对上。
明亮的车灯照出女人的面容。戴着医用口罩，上半张脸瞧着并无异常。手臂环抱着什么，被布遮住了看不清晰。
然而在口罩盖住下巴的一块地方，有一点点血渍晕染开来，像是雪地落梅，醒目得刺眼。
“……”
如果是以前的赵晋，此刻恐怕已经下车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了——但现在的赵晋，依然坐在驾驶座上，握住方向盘，既不敢动也不敢发声，像个机器一样僵硬地等待指令。
三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氛围……不，与他无关。从头到尾对方的视线都穿过玻璃，略过他，落在了他身后。
后视镜可以清晰看到，宴清也在注视着对方，即便带着墨镜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不能缓解那种极其怪异而死寂的气氛，像是空中拉着一根绷紧到极限即将断开的弦。
赵晋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确认了什么，女人先一步收回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盯视。她缓缓转过身，好像没看到这辆车似的，继续自顾自朝前走去。
她的步伐轻得像女鬼，完全听不到声音。
“……”赵晋忍不住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背后都被汗浸湿了，凉飕飕的。不过他顾不上整理，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了一句，“……晏老师，还走不？”
宴清收回目光。
“走。”她说。紧绷的肩背悄无声息地松了松，靠回椅背。
赵晋得令，一脚油门踩上去。车辆缓缓重启，略过独身行走的女人，周围的景色开始飞速后退，一切重归宁静。
宴清看着后视镜，直到那抹身影逐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和黑暗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