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普普通通的一个下午，万籁俱寂，初秋犹带热意的阳光泼落在人迹罕至的沥青路上，蒸得人莫名发燥。
张琴好不容易越过层层车座，佝着腰打开车门，结果一只脚刚踩在地上，还没松开拉住车门的手，就发现右脚跟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了。
她疑惑地低下头。
一缕缕淡绿色的丝状物不知何时钻破了沥青混凝土的路面，仿佛活了般悄然攀援而上，茎身细如蚕丝极软而极韧，仿佛带着粘性一部分牢牢扒住鞋底，另一部分则试图用那针一样尖细的前端刺入鞋面——
她定睛一看：不止是自己的脚，就连SUV的四个轮胎都被蔓延出地面的无数绿丝死死裹住！它们悄声无息地爬上地面，像是从地府探出来的鬼手攥着冒火星的轮胎不肯放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几乎在车底织成了一片阴气森森绿光莹莹的魔鬼网——
难怪赵晋怎么踩油门都走不动！原来是这个东西作祟！
张琴尖叫一声，想都没想抓住车门往上直接一个使力——鞋子没拔出来，但好在脚从鞋里及时挣脱。她砰的关上门，力度大到整个车都震了震，差点一个趔趄摔在李婶身上，吓得罗招赶紧扶住老人家。
“哎哟！”老妇人一声痛呼，“丧良心哟张琴，你这是想要砸坏我这一把老骨头——”
然而一向逆来顺受的媳妇根本没理她，她就跟看见鬼一样瞬间缩回车子里，目光惊恐地瞪着车窗，脸色煞白，嘴唇抖了抖，才从喉咙眼里蹦出一句，“开车……”
“什么？”赵晋没听清。
她这异常模样把正准备拿乔的李婶都唬住了，她狐疑地上下打量，这才发现张琴一只脚没穿鞋。正准备多问两句，却突然感觉到车子微微一震，整个车身都似乎往下沉了几厘米。
“快开车！”张琴近乎哭喊的声音，“外面有东西……有东西钻出来了！”
“……！”
赵晋虽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这不同寻常的氛围让他整个人都凛了凛，马上坐直身体，握紧方向盘一脚油门就踩了下去！
哧——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利的嚎叫！
四个轮子加足马力转得快要冒火星子，整个车子都在往前蹭，发动机发出嗡嗡的轰鸣，好像随时要冲出去，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一样只能在原地疯狂打转。转速表的指针被拉到最大，拔河一样左右扭动，警示声滴滴滴作响。整辆车就仿佛坠入沼泽的猛兽一样，不管如何剧烈挣扎，都逃脱不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淹没吞噬的命运——
“到底怎么回事？！”后排的罗招扶住李婶东倒西歪的身子，面色不善地冲张琴大吼道，“让你下去看看情况，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
“不是的，我、我不是……”张琴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然而还没等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哐的一声！李婶那侧的车玻璃忽然一震，大家齐齐转头望去，顿时被眼前看到的的怪异景象惊呆了——
一缕细细的绿色丝状物无声无息地爬上了车窗。
它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无根之物新生的茎，又嫩又软，柔弱无骨的模样。然而此刻这个东西却犹如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生命力，在众目睽睽之下蠕虫般弯曲起细长的茎身，在空中“凝视”车窗片刻，然后——哐的一声——直直撞向紧闭的挡风玻璃！
“我的妈呀！”李婶一转头就和这个东西面对面，顿时吓得直翻白眼，从座位上一窜而起，连滚带爬地就要往人群里钻！
“什么东西？？”赵晋往后视镜里一瞅，眼睛一瞪，“我靠！这、这、这到底……”
“快开车！”江女士非常果断地探身按下锁窗键，看上去还算镇定，“小赵，别松油门，我们尽量冲过去。”
“哎哎哎！”他连头上的汗都不敢擦，全神贯注地盯着前车窗，油门都要踩穿了。
轮胎摩擦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他甚至听到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断裂的细响，但来不及多想，后面哐哐哐的撞击声越来越大，赵晋紧握方向盘踩死油门，车往前一窜一窜，却始终摆脱不了跗骨之蛆般越来越沉的阻力——
别看那鬼东西长得幼弱无害，力气却一点不小，悍不畏死一样撞着车窗。普通的SUV玻璃哪经受得住这种持续不断的攻击，很快从中心开始出现了如蛛网般的裂痕——
“你到底行不行？！”罗招急得面无人色，恨不得扑过去抢来方向盘自己动，“再不走这东西马上就要进来了！到时候我们都得死在这！”
“我在开！”赵晋汗如雨下，急赤白脸的，手都开始打哆嗦了，还不得不抽空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走！是车子根本走不动！”
“完了哟！我可怜的儿子哟！”李婶一看这情况，顿时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早知道就不该让这些天杀的上车！早接早走就好了，哪遇得到这档子事儿！都怪你们这些拖油瓶！可害死我们了！害死我们娘儿俩了！”
罗斯玛丽的脸色很难看，她紧紧缩在角落里，抓稳扶手一声不吭，似乎被吓愣住了。
眼看情况危急，被江女士抱在怀里的杨野终于忍不住了，在李婶一家人的责骂声中，她用尽全力，朝车窗外大喊了一声，“妞妞！——”
“哎哟你这小蹄子——”杨野坐在李婶旁边，这一声差点没震聋她的耳朵。
越来越多的绿丝趁此机会爬了上来。不止车胎，甚至半个车身和前面的挡风玻璃都蔓延上了细细的绿意。在碰到雨刮的时候，就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毫不犹豫卷了上去，像吐着芯子在树枝上蜿蜒爬行的蛇，发出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直到整个雨刮都被缠得密不透风，然后轻轻一个使力……
啪的一声，在赵晋的注视下，雨刮从中断裂，就像是掰断蛀空的枯枝一样轻巧简单。
“……！”他倒吸一口凉气。
“想想办法呀！”罗招目眦欲裂，眼见那玻璃裂痕越来越大，没几下就要完全碎掉，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连滚带爬地往后座钻，嫌张琴碍事一把推开她，伸手就想把自己老妈拉进来——
“……”
忽然之间，几乎要裹住整个车辆的丝状物都顿住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紧接着地面传来隐隐震动，有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阵阵野兽般的低吼，一个庞然大物轰然落到了车前，激起一片飞灰！
“我靠！”赵晋在看清来者后忍不住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没眼花吧？？这、这是放大版的德牧犬？！
小山般高大，金瞳神光奕奕，如同天降神兽一样威严勇武。如果不是那熟悉的模样和颜色，就凭这体型和那一声怒吼，说是又碰上了什么怪物都不为过。
“妞妞！”反倒是杨野露出了喜不自胜的笑容，那喊声里的亲昵配上微微松口气的神情，让所有人都微微一静，投来了诡异的眼神。
自那头德牧犬出现后，绿丝就停下了一切攻击。两个奇怪的生物针锋相对，气氛一时间陷入了紧张的对峙中。
还是赵晋首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那个……小妹妹啊，你认识这个、这个这个……”他指了指德牧。
杨野也没继续藏着，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嗯，她叫妞妞，是我养的小狗。”
一时间又安静了。
“哈哈，”赵晋干笑一声，“那个……以免产生误会哈，我想确认一下，你说的这个小狗她……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没错吧？”
杨野又点点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这个狗看上去也很吓人，但和这绿油油的至今不知真面目的鬼东西比起来，就显得正常得多。
“哎？”对峙间有人发现了问题，“看到没有，好像那玩意慢慢下去了……是不是被你的狗吓到了？”
从妞妞露面开始，缠在车子上企图钻进来的绿丝就如潮水般缓缓褪去，只留下近乎破裂的车窗和折断的雨刮。它没有继续攻击，好像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这个更有威胁性的敌人身上。
赵晋见状，尝试着又踩了踩油门……没想到这回车子居然动了！
得救了！他心里一喜，下意识地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呜的一声，直直朝着前方冲了出去——
这一声陡然炸开的轰鸣仿佛成为开战信号，所有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影子一闪而过，顿时沙土飞扬，眼前一片眼花缭乱。
“快走啊！”罗招紧张地看着车擦着战场边驶过，车身被突然袭来的毛绒绒的大尾巴扫到发出哐的巨响，连忙催促道，“想什么呢？赶紧加速啊！我可不想死在这儿！”
杨野没想到大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逃跑，急得连忙大叫一声，“不要！停车！我要下去！”
“别傻了！”旁边的罗斯玛丽跟看鬼一样看着女孩，不可置信，“不现在走难道你还要等它们打完啊？有没有搞错，那只是一条狗而已——我不同意停车！不想活了是不是？赶紧走！”
赵晋看着后视镜里地动山摇的战场，又看了看杨野急得要哭的脸，有点犹豫地微微松开了油门。
“那个……人家好歹是过来帮我们的……”
“我看你是疯了！”罗招立刻打断他，满眼不可置信。见赵晋还没做好决定，他直接冷了脸，从后排越过身来就想抢他的方向盘，“……算了，我来开车！”
罗招这不管不顾的架势直接让车往一边歪去，差点撞到树，江女士吓得连忙想要阻止他，却没想到李婶马上加入了战斗，一个猛扑险些压到手刹。要不是赵晋躲得快，整个方向盘都得被这个老妇人拧下来——
“干什么你？别动手啊！我看不到路了！”
“你让开我来开！”
“这是我的车！”
“你的车又咋了？！撒手，让我儿子开！——”
“哎我警告你别过来——”
“我看你是睁眼睛打呼噜昏了头了！不懂事的女娃子说啥就是啥，和条狗没两样！她想下去就下去，那她一个人下去，别来祸害我老婆子和我儿子！”
“你们怎么不讲理呢？我没说不走，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一条狗死就死了，还能有人重要？再说了那也是它自愿——”
“要走你们走，我下去等妞妞！”
“别吵了都冷静点！”
……
一片混乱之中，一直保持沉默游离在战场外的宴清忽然抬起了头。
“停车。”她说。
叽叽喳喳沸反盈天的车里，她的声音又哑又低，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在赵晋耳朵里却格外清晰。
或许是之前她那句“别去”的印象太深，让他在之后的几分钟里猛然领悟到这句话的重要性；也或许是这个女人从头到脚都太诡异了，让他忍不住分了点精力去关注她……反正是想都没想，在宴清开口的刹那，赵晋抱着方向盘立刻就踩下了刹车！
哧——
轮胎在地面上留下一道划痕，毫无准备的几人顿时惯性地往前冲去，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你他.妈！”红了眼的罗招撸起袖子就准备干仗。
——砰！
地面猛然巨震！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齐齐望去。
待灰尘稍微散去后，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都不禁目瞪口呆。
——就在车前方不足十米的地方，沥青地面忽然炸开了，从黑黢黢的洞口钻出一截极为粗壮的黄绿色藤蔓，茎身看上去三个罗马柱合抱那么宽，长着硬壳般的细小鳞片和锈色绒毛，没有叶子没开花，只零星挂着几颗圆鼓鼓的花苞状卵珠，时不时微微鼓动。
它看上去就像是巨人手里的通天豆荚，落入泥土后只需要一滴水就能瞬间发芽疯狂生长，瞬间就冲到了十米多高。甚至不需要任何宿主。形态可怖来势凶猛，肆意跋扈直耸入云，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
“……！”
我靠！
赵晋已经数不清今天说了多少次这个词，什么字眼都形容不出他当下的震撼，“……是我疯了还是世界他娘的疯了？这玩意居然是个植物？！”
罗招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直接缩回了后座，旁边的李婶更是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晕前还不忘死死抓住了一旁罗斯玛丽的衣角。
那破土而出的巨大植物仿佛一座灯塔般散发出莹莹绿意，原本细软的绒毛在如此粗壮的茎身上看着却宛如附骨利刺，一根一根闪着寒光。它就这样昂然挡在车前，堵住了众人离开的唯一出路，那圆鼓鼓的花苞末端绽开一道细长似镰刀的裂口，似在嘲笑他们般在空中轻轻摇摆。
“这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江女士喃喃道，不再像刚才那样强装镇定，面色微微发白，“一个又一个的，到底是怎么了……”
“妞妞！”
一直关注后方的杨野忍不住喊了一声。
她的目光从没移开过，所以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奇怪的绿丝虽然神不知鬼不觉有点唬人，但似乎并不厉害——至少在和妞妞的打斗中，只是显得麻烦了些，扯断一截又会有一截冒出来，源源不断吹又生，看得人心里发麻。
妞妞打得也很烦躁，几轮下来分不出胜负，不想再无谓地消耗体力，干脆放弃和这狗皮膏药般的鬼东西面对面，直接加入了新战场——它一跃跳到了车前，甩了甩沾着淡绿液体和细弱残茎的背毛，从容不迫地昂起头，如骑士般守护自己的主人，背影高大又神气。
“好帅的小狗！”即便情况危急赵晋也忍不住夸了一句，然后顿了顿，来回看了两眼，又苦下了脸。
“——就是这体型差……看上去有点令人担忧啊……”
杨野盯着前方一触即发的战斗，抿了抿嘴，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