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冬风透骨的穿过鼻腔，舒展的寒凉钻入身体每个毛孔。像炎热夏天一头扎进了冰箱冷冻层的畅快。
307室绿色铁门斑驳落漆。
在李护士严密监督下，宋青橙乖乖吞下所有药丸。服药的时间长了，嗅觉味觉都会退化，你不会感觉到药的苦味。
什么味道都没有。
“好了，你乖乖待在这里，我去值班了。”
小李护士是她的专属护理，她也搞不懂为什么，总之，小李护士和她待一起的时间是最长的。
她有时会把小李护士当做自己的姐姐/朋友，拉着她说好多话。
可每每这个时候，小李护士总是会焦躁的提醒她该吃药了。待她吃完药，小李护士就会毫不留情的离开。
小李护士一走，整个房间就会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像现在这样。
房间里没有时钟，没有电视，没有书本，没有纸笔。除了她简单的生活用品，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孤单的看着窗外，数着白桦树上的鸟儿。可现在是冬天，大雪覆盖了一切，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行人……
路边的店铺……
说话声……
阳光………
空寂的冷风轻扫过她脸颊，耳边是呼啸的寒意。宋青橙双眸一瞠，失落的垂下眼，没有声音……。
门啪嗒被转开，走廊里的日光也顺带着洒了进来。门框被拉出一小片方形的影儿。
视线内，白大褂的身影走了进来。
宋青橙雀跃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棉被，穿着拖鞋奔向门口。
她目光殷切。
“沈医生，你来了！我想出去走走，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沈不疑脸色闪过迟疑，修长手指翻开她的病历单，上面记录着她这个月每日的作息，所服药品，言语/行为/情绪。
“沈医生？”
“好，去医院后廊的青湖吧，那里结了好厚的冰，大家都在那散步呢。”
—————
冬日的湖面泛着玲珑剔透的光，有人在冰面上凿开个洞，新鲜空气灌进来，与水下世界接通。
洞下，有滋滋暖气漫上来。那人掏出细长鱼竿，甩进洞里。稳稳落座，气定神闲。等待着那数米下游着的饥饿鱼儿上钩。
“沈医生，你说这爱好钓鱼的人，是个什么心态？” 宋青橙眼睫落下一刹日光，她安静的盯着那截鱼竿，表情平静。
“消遣吧。” 沈不疑答。
宋青橙目光流转，笑笑：“ 喜欢钓鱼的人，通常并不是爱吃鱼。那些被他们千辛万苦钓到的鱼儿，在被他们钓的那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本身的价值。”
宋青橙咬重声音，微微侧过脸。
“钓鱼……不是爱好，沈医生，它是个游戏——。”
“猎物与猎手的游戏罢了，而猎物一旦得手，也便没了意义。你说是吧，沈医生？”
沈不疑流露出些许错愕，抬眼看她。
“ 你的思路很清晰，让人看不出来……”
他说到后半句，便突地戛然而止。
宋青橙接过他的话，轻盈盈道：“ 让人看不出来，我这里是有问题的，是吧？”
她轻轻点了点自己脑门。
“不。” 沈不疑打断她的自嘲，“ 我是说你看起来很单纯，让人会下意识觉得你内心会很幼稚，不容易看出来你心思深沉。”
宋青橙看着他急切解释的模样，咯咯笑出声来，“ 沈医生，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医科大高材生。研究精神领域有五年了，可是，我觉得我们才是真正懂得这个领域的人。”
沈不疑对她的发言，颇有兴趣的挑了挑眉。
宋青橙眯起眼睛，轻声道： “我们只是不再符合社会的规则，不再轻易遵守秩序。”
“我们无法再做到成为那个时刻克制自己，温文尔雅，谦恭有礼，讲法律，讲道德的文明人罢了。所以，你们要把我们这些人关起来，进行再次成为合格文明人的治疗。”
沈不疑面部表情仍是淡定的。可是此刻他的内心已细细出现一道裂缝，社会规则………
宋青橙浅浅瞳仁里的沉静，引得他下意识凝目沉思，并不言语。
“沈医生，你不知道吧？我们——其实是被你们这些所谓的履历优秀，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文明人所下的定义。是你们亲手为我们打造的镣铐阿！”
“而社会信奉你们这些精英，所以，你们只需表示这是你们常年研究的实验结果。那么，你们的定义就会被大家认可，遵守。就会成为科学！也会成为社会上的普遍共识。”
“科学……多么文明而理智的字眼阿，它拥有绝对信服力，沈医生。”
“ 宋青橙！” 沈不疑淡淡启声，脸色却并不再温淡。他的目光充满困惑，探究。
宋青橙耸耸肩，单手对着耀眼日光圈了个圈。
“别紧张，沈医生，我只是和你聊聊我对精神疾病的一些见解罢了。”
“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们的精神世界吗？” 宋青橙顿了顿，无畏的说道：“其实，在我们眼里，你们才是病人。”
沈不疑眉尖挑了挑，神色认真。
“怎么讲？”
“ 你看看自己的周围，沈医生。” 宋青橙冲他轻慢的扯起嘴角。
沈不疑向四周看去，这条清湖平日就有很多人来。不过大多数都是医院的职工，还有些不会对人造成伤害的精神患者。
而这些患者小到七岁，大到四五十岁，皆有。
他侧过头，谨慎观察了一圈身边的人群，视线来回移动。忽地，他发现，所有精神患者们的状态……
要比此刻在湖边散步的，大部分职工的状态要好。
“你是说他们看起来比普通人快乐是吗？” 沈不疑淡淡开口。
“不，沈医生。” 宋青橙慢条斯理的否认道，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坐下。
“ 我让你看的不是他们的精神状态，我让你看的，是他们的——行为。”
“行为？” 沈不疑颇为不解。
宋青橙不闲不淡觑他一眼，缓缓开口：“ 精神患者们的行为，往往会以自我为中心，他们不会关注外界。不会遵守规则。也没有任何秩序能约束他们，他们不会在乎文明，更不会在乎道德，他们在意的此刻只有自己。”
“他们的感官被放大，他们会对着太阳顶礼膜拜，他们的知觉被放大，他们高兴时便会手舞足蹈，不会因为任何场合而限制自己的行为。他们在清晨歌唱，在午夜喃喃自语，在第二天的中午或许又会歇斯底里的发泄。”
“ 他们没有理由的喧闹，不受任何场景，环境的束缚。他们的记忆会退化，只会记得那些让自己念念不忘的事，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
宋青橙说着低下头来，碎发青丝滑落。她目光空灵的盯着男子，声音低缓，如山间夜色潺潺流淌的溪水。
“ 他们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之前他们被约束，被压抑了太久。而压抑他们，压垮他们的正是你们……” 宋青橙扯起嘲讽嘴角，指着沈不疑。
“正是你们这样的，所谓的理智的，清醒的人！沈医生，你看看这里的人，他们又有多少从生命最初开始的时候就是疯子呢？”
“在他们最好的时光里，在那些最好的岁月里，难道他们没有融入过社会吗？他们没有遵守规则？他们不受道德秩序约束？他们没有乖乖听话过？！”
宋青橙的声音低而沉漠，是控诉，是愤怒！她压下眼睫，视线直逼男子。
“你以为，他们没有向社会，向烂的如一堆狗屎的生活低过头吗？沈医生，如果你不是每天埋头钻进实验室，整日研究什么神经科学的论文！”
“如果你能多看一眼，你就会发现，沈医生，他们不仅低了头，他们甚至还下跪了呢，跪着祈求生活给他们一点希望！”
宋青橙激动的站起身来。她眼球血丝有些发红，神色孤寂而固执。
湖面上，泛着金色光芒的鱼钩钓起一条长尾小鱼。
那人笑嘻嘻的看了会儿，又将鱼儿碰了回去。鱼尾在光线里，划出一道漂亮弧度。
沈不疑不知怎的，也跟着她的动作站起身来。他听见身侧，宋青橙不屑的冷笑。
“沈医生，你说，你们一个个的高精尖人才，费心去研究一个个病变的大脑有什么用呢？！”
宋青橙抬着冷目，眼底满是嘲讽。
她冷笑道：“ 明明是社会规则出了错，才衍生许多本来就不该存在和出现的这些病症！才造成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你们一个个所谓精英人才，不去忙着改造社会，反而要去改造我们！你说你们是不是很可笑？“
“宋青橙！” 沈不疑沉声喝道。想让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其实对于她的话……
沈不疑有一瞬是沉默的。他不能完全否认宋青橙所说都是错的。
只是，他无法解释她的问题。
宋青橙没有止声，而是轻淡的挑起眉眼：“ 沈医生，你不是很好奇我们的精神世界吗？那我告诉你，去好好研究我们的身体吧！”
“是生命的本能为了保护我们，才将我们放在这样的状态里！本来就不该出现的这个糟糕状态！”
宋青橙说到这里，几乎咬牙切齿。
日光完全晒了过来，湖边杨柳枝轻晃，残留着冬日味道的寒风在盘旋。
冷冷的，就像她如霜的声音。
“ 沈医生，原来你们所谓的伟大成就，就是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的吗？”
嘲讽意味十足，宋青橙那双暗淡眼眸，刺的沈不疑再也无法继续坐下去。
他决然起身，金色光芒洒在黑发上，柔软而有光泽。他的眼睛漆黑隐忍。
“宋青橙，你错了。” 沈不疑高大的身影压过来，宋青橙虽然娇小瘦弱，可仍不失掉气势。
沈不疑笃定开口。
“你们并不是我们的实验对象，相反，你们是拯救对象。我不否认，你刚刚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但，宋青橙，你要明白。我们只有生活在一个有秩序，有文明，有道德的规则社会里，每个人最基本的权益才会得到保障。”
沈不疑雪白色大褂被寒风朗朗吹动。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下巴微抬。露出认真的神色。
“是，你们是不再符合社会规范，也无法再融入社会，所以被送到这里来。但，这里并不代表着被抛弃，没有人选择放弃你们！”
“这里存在的目的，就是让无数个和你一样——在自己的人生迷失掉方向的人，我们帮助把他拉回到正轨，而已。”
沈不疑瞳仁闪着坚定，金色日光照进来。他背影挺拔，脊背站的挺直。
郑重开口道：
“这里不是抛弃的代名词，这里的任务是——拯救。”
宋青橙错愕的抬起清目，“拯救……？”
她目光中的冷绝闪了闪，微微垂眸思索着。
湖面上不知何时飞来两对白雁，它们脚步纤长灵动，优雅舞步轻踱，漫步在这结冰的湖面上。
两对红喙相偎，清灵的一声鸟鸣，吸引住宋青橙的视线。白雁齐飞，朝着那闪动着金色耀眼光芒的方向。
冬日雪阳，清冽动人。
那对白雁轻盈飞过，而随着它们飞走的身影，空旷出一片视野。目光被轻轻拨开。
是这里的匾额，一排红色醒目大字……
龙飞凤舞的宋体。
宋青橙瞳孔忽地放大，盯着那片区域，嘴唇张合，终于轻吐出声来。
— — “绥山市附属医院第一精神疾病研究总院。”
“宋青橙？” 沈不疑慢声启音，温润而宽慰。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