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玑州西北部，有一片荒原。

    荒原没有名字，无边无际，杳无人烟。

    在荒原的腹地，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空城。

    空城的入口处立着一个木牌坊，牌坊上没有题字，只挂着一盏破灯笼。

    从牌坊直入是一条长街，长街荒芜空洞，两侧林立着破败的房屋，大风刮过卷起黄沙，一切皆是死气沉沉。

    这里俨然是一片废墟。

    空城外不远处，荒凉的平原上有一片嶙峋岩石堆。

    此时此刻，石堆上坐着一位抱剑的年轻男子。

    他有一双明亮的凤眼，目光冷冽神秘，宛如高挂于荒原之上的遥远星辰。

    一群野狼闻到气味赶来，围着他所在的岩石堆绕圈，徘徊许久不敢靠近，最终嗷呜嚎叫几声结伴离去。

    酉时，最后一缕阳光西沉，大地陷入黑暗。

    又过了一阵，木牌坊上的灯笼悄然亮了。

    灯笼随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上面有两个字，“買賣””。

    萧千风抬起眼眸，站起来朝木牌坊走去。

    穿过牌坊的一瞬间，黑漆漆的画面蓦地发生了转换。

    长街两侧的房屋都亮起了灯，那些灯光色彩各异迷幻荧惑，呈现出一种醉生梦死的景象。

    所有房屋都紧闭着门窗，但从投射在纸窗上的活动人影可窥见，每所房屋里面都有人。

    街上还有一些或奇装异服、或奇形怪状的男男女女，他们或伫立或徘徊，像是无处可依的游荡幽魂。

    萧千风走入长街，如同一道无声闪电划破黑夜。

    一时间，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萧千风视若无睹，径直向前。

    这里和之前来的时候很不一样，每所房屋外都没有悬挂匾额，看似无法区分，但他还是有办法找到要找的那一间。

    蓦地，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婀娜地走到他身旁，用一把娇媚的嗓音问道：“小哥哥，要找双修吗？”

    他继续稳步前行，泰然自若地经过。

    女子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低低的笑声。

    她的举动引得街边窜出多个身影靠到他附近，有个面貌浮肿的男子凑过来问道：“你这副皮囊，怎么换？”

    萧千风掀起眼皮，轻轻扫了一眼。

    对方正贪婪地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牙，冷不丁被他眼中的狠戾狂狷震慑，吓得连连倒退。

    “眼睛，我只要你的眼睛！”又有个不知死活的干瘦男子叫道，甚至伸出手想要抓他的衣服。

    一时间，无数双手同时朝他抓来。

    萧千风不耐烦地轻轻扬手，周围的人即刻被狠狠弹开三丈开外。

    “咚！咚！咚！”那些人东倒西歪撞到各种地方，连滚带爬地逃。

    听到动静，沿街不少屋子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里面有人在探头探脑。

    萧千风轻轻摇头。

    想跟他做买卖，好歹也提点像样的交易出来。

    蓦地，长街的两头呼地卷起黑气凝成的旋风。

    与此同时，街上不少人发出了尖叫，四处传来砰砰砰地急促关门声。

    转眼间，狂乱无形的黑气已将萧千风包围在中央，耳畔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他忽然置身于一个矢如雨下硝烟弥漫的古代战场，脚边横尸遍野。

    萧千风掐了个法诀，周围的景象倏尔变回黑气笼罩的长街。

    四周的黑气已凝成一个庞然大物，身体上有若干只散发碧绿光芒的竖瞳，像是由多只怪兽叠在一起组成，与他对峙。

    萧千风抬手结印，庞然大物瞬间四分五裂，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撕扯，那些眼睛的瞳孔扩大，惊恐地震颤着。

    “我知道这里的规矩，但我也有规矩。只要没人烦我，我办完事就走。”

    萧千风停下手，冷冷地道。

    四散的黑气重新凝结成庞然大物，轻轻飘动着，像是还在犹豫。

    “三、二、……”不等他数完，骇人黑气已如抽丝般贴着地面消散无踪。

    萧千风不以为意，继续寻找他要找的地方。

    这回再也没人敢轻易靠近，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还在远远地跟着他。

    那少年神态稚嫩青涩，像一只落入狼群的羊。

    这个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对有些人来说或许是极乐地，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恶鬼窟。

    像这种事，萧千风已经见多了。

    他见到前方有一间房屋，门外聚集了比别处多得多的人。

    那些人没有一个身姿端正，或蜷缩着蠕动，或靠着门柱瘫坐，或像尸体一样横躺，这些人的眼神呆滞迟钝，见到他走近均没有任何反应。

    萧千风知道，就是这里了。

    随着他把门推开，门外那些人却突然有了反应，饿鬼似地齐齐朝门内张望。

    门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三面墙布满了到顶的百子柜，看上去像一间药铺。

    萧千风迈入门槛，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屋子里面只有一个人，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尖脸老头，双眼透着老狐狸般的警惕和精明，审慎地盯着来人。手里拿着一杆形似戥秤的法宝。

    萧千风扫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打量着四周，道：“我要三瓶‘万古琼浆’，一瓶‘今朝醒’。”

    山羊胡老头的眼中浮现出不屑、鄙夷，以及几分怒意，但这些都很快一闪而过，马上被贪婪的震惊所替代。

    因为萧千风从百宝袋中亮出了十数件法宝法器，光彩熠熠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他瞟了一眼山羊胡老头，道：“你自己挑。”

    山羊胡老头老练地掩盖了内心的激动，身体的姿势却早已变得恭敬起来，连忙一挥衣袖变出一张椅子，邀请萧千风落座。

    萧千风不客气地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山羊胡老头在那些宝贝面前来回观摩，搓着手赞叹不已，极难取舍。

    最后终于挑了三样，双手捧着走到萧千风面前，躬身道：“客人要的东西，用这三样换即可。”

    萧千风看都没看，“嗯”了一声，将其余的宝贝收回百宝袋。

    山羊胡老头又躬身道：“客人稍等，我马上去取你要的东西。”

    山羊胡老头从密密麻麻的百子柜中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白色的瓶子。

    然后，又拉开三个不同位置的空抽屉，启动了一个隐藏的暗格，从中取出三个蓝色的瓶子。

    老头将四个瓶子装在一个木匣子中，毕恭毕敬地捧到萧千风面前，讨好地搭话道：“客人来的正是时候，小店刚好有三瓶‘万古琼浆’，前段时间还缺货了整年。若是——”

    萧千风没听他说完，拿着木匣子起身出门。

    听到开门声，门外那些面青唇白的人仿佛受到什么召唤，一个个浑浑噩噩软弱无力地朝他爬过来。

    萧千风抬脚绕过这些人，发现那个背着包袱的少年也在门外等候。

    他经过少年时，停了脚步留下一句话，“快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然而少年仍默默跟在他身后。

    走了不出十步，萧千风在心里轻叹一声：见回檀心后，好像又开始心软了。

    他突然转回身，正低着头走路的少年毫无准备，差点撞上。

    少年懵然抬头，不经意间对上他的视线，顿时心中一惊。

    少年在此地无助无依，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正常点的人，又好像只比他大两三岁。虽说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样子，还是不自觉地想跟着他。

    可此时看清楚对面的人才发现，他根本不可能是普通人，身上有种来自万丈之巅的耀眼光芒，傲睨万物让人无法直视。

    少年既胆寒又崇敬。

    这好像就是他一直模模糊糊梦想想成为的那种人啊！

    正呆愣间，忽听萧千风问道：“为何跟着我，你来这里何事？”

    少年嗫嚅着，只觉头脑空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萧千风放了件东西到他手中，“拿去换你要的东西，然后马上离开。”

    少年一看，竟是件十分了不得的法宝。

    他蓦地反应过来，将法宝塞回给萧千风，“不行不行，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走了。”

    说完鞠了个躬就要跑开。

    “站住。”萧千风叫住他。

    他的声音具有不容抗拒的力量，少年不敢再挪步，僵在了原地。

    萧千风道：“我给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收回。”

    少年以为激怒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萧千风随意地掂了掂手中的法宝，“按这里的规矩，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做一件事，这法宝就归你了。”

    少年愕然，呆呆地问：“要我做什、什么事？”

    萧千风再次将法宝放入少年手中，“你帮我找些人过来，告诉他们我要用‘万古琼浆’做交易。”

    每个字都能听懂，就是不明白何意。

    少年的额头冒着汗，脸上还有些痒，却不敢抬手挠。

    见少年张了张嘴半晌不出声，萧千风耐心地问：“见过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没有？”

    少年连忙点头。

    萧千风指了指长街两侧那些黑漆漆的巷子，“到那些地方去喊人，说有人要用‘万古琼浆’做交易，让他们跟着你走。我在那边等你，把愿意做交易的人带来见我。听懂没有？”

    少年恍然大悟，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这回听懂了。”

    “那还等什么？先把法宝收好。”

    听到他的催促，少年如梦初醒般点头，犹豫了下还是把法宝先收入了百宝袋中。

    “那你等我，我一定会尽快把人带来的！”

    少年矫健地跑入漆黑的夜中，片刻后巷子里传来他的声音。

    半个时辰后，萧千风面前已经站着黑压压上百号人，每个人眼中都满溢着强烈的渴望，他们那么急切地盯着他，简直把他当成能恩赐一切的万物之主。

    少年抹着额头的汗珠，对他道：“人够吗？要是不够，我现在马上再去喊，还有一半的巷子没跑，我怕你等太久就先带着这些人来了。”

    萧千风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他只需要三个人。

    这些人都是修士，或者说曾经是修士。

    人群中有男有女，他从中挑了三个资质和身体情况各有差异的男子。

    被选中的人欣喜若狂，其他人则羡慕至极，恋恋不舍不愿离去。

    萧千风将木匣中的三个蓝瓶子展示给三人，然后取出三个纸包分给他们。

    “吞下这里面的东西，等一刻钟，我就把这些给你们。”

    三人迫不及待地接过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些珍珠白色的粉末。

    他们根本不问是什么，就全部将这些粉末倒入了口中。

    萧千风缓缓打开木匣，缓缓取出三个蓝瓶，握在手中耐心地等待。

    三人急切地盯着他的手，内心焦急万分，也不敢轻举妄动。

    等了大约半炷香时间，三人虽越来越急不可耐，但始终未出现类似檀心的症状。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萧千风思索道：因为他们是男子，还是因为他们体质特殊？

    他将三个蓝瓶分给三人，他们匆忙接过，颤抖着马上将蓝瓶中的液体倒入口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三人变得迷醉失魄，神魂颠倒，狂歌狂舞着逐渐走远。

    他们显然已陷入“万古琼浆”带来的极乐世界。

    其他人轰然去抢他们丢落的三个空瓶，大打出手抢着从中倒出剩余的一两滴，而一无所获的人只能唉声叹气地离去。

    最后，只剩下萧千风和那个少年。

    少年忽然道：“让我也试试吧！”

    萧千风疑惑，“什么？”

    少年道：“你好像很失望，我也帮你试试那个纸包里面的东西吧。你让我做的事情太简单，我不想白拿你的东西。”

    萧千风问，“你不怕？”

    少年坚定道：“交易都是有代价的，但我愿意和你做交易。”

    萧千风想了想，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他。

    少年打开纸包，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所有白色的粉末吞了下去。

    就在他完全咽下去的那一刻，少年的眼神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几乎与檀心当时的表现，一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