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备

    那条手链温霓没敢戴。

    她原封不动放在了盒子里,又想着要和傅司聿说一声,可拉开微信,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或许,送这类东西也是为傅太太这个身份增添必要的象征。

    抛弃胡思乱想,温霓早起,从温宅去了茶馆。

    天色不甚清明,雾气弥漫给整座城市蒙上一层虚影,低调豪华的车龟速挤进车流。

    温霓很少开车,但今日要给茶馆送裱好的字画,不得不开出这辆在车库快落灰的车。

    四十分钟后,车子进入靠近市中心的一条古街小道,再往里便不允许车子入内。

    温霓停好车,给茶馆今日帮工的店员打电话。

    可惜没打通,她只好又拨了另外一个人的。

    很快,男生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

    “师父。”

    他步子迈得很大,几乎是小跑的速度,宽大外套被风吹鼓起来。

    走近,温霓拍掉他肩头一片落叶,抬眼对上他清亮的瞳仁:“降温了,怎么不多穿点?”

    男生穿着一件深蓝色外套,在雨雾中清瘦单薄,他眉眼纯净,语气认真又严肃:“我不冷。”

    温霓笑,低头从包里摸出两颗雪梨糖来,温柔地塞进男生手心。

    糖纸被捏紧发出细碎声响,男生本就亮的眸底更是晶晶闪闪,他唇角勾出偌大的笑容:“留一颗给阿呜吃。”

    胡斯言几个星期前捡了只流浪猫,通身奶白,只在鼻尖的位置带了点黑色,取名“阿呜”。

    它性情温和,有点懒又爱吃,甚至一点儿都不挑食,糖果自然也不例外。

    温霓耐心等他小心翼翼把糖塞进衣兜后又整理好,才招呼他一起把画搬进去。

    巷子口一家偌大的庭院外,阿呜已经守候多时,它猫着步子踱到温霓脚下蹭,是求抱抱的姿态。

    温霓不得空,又被她蹭得有点痒,失笑了一声:“乖,等会儿抱。”

    甜软的嗓音染上湿润,莫名让人耳根子一软。

    两人刚进院门,一个女孩匆匆忙忙跑过来:“温霓姐,抱歉,我刚在后院给客人备茶,没听到你的电话。”

    这家名为“衔月坊”的茶馆,在浔城贵圈有一定知名度,原因之一便是这里地处市中心古街,闹中取静,设计古朴雅致,除了茶社,还有极多闲玩的乐子。

    后院便是戏舞台,今日有一场评弹社的私人演出。

    温霓安抚一声:“客人要紧,你去忙,我和斯言去挂画。”

    馆里大多数喜静,自然人手不多,忙不过来时,一个人可以当两个人用。

    温霓虽然是这家茶馆的老板之一,但她并不不常来,平日里由另一个老板娘池眠照管,近日,又遇池眠奶奶生病住院,这里便暂时托付给了胡斯言。

    靠近后院那排的二楼,一共有四间包厢,从这里的每一间都可以从窗柩里看到舞台上的表演,一般只接待贵客。

    其中“松雀”包厢上周因意外,挂在墙上的字画被客人砸坏。

    了解的人都知道,茶馆里每一幅字画都出自温霓手笔。

    眼下要换的这幅便是温霓四年前画的梨花孔雀图,霜翎不染的白孔,温霓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完成。

    挂完画,胡斯言让人准备了点心,他献殷勤似的,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一个深色匣子:“诺,昨天我去徐老师那里找到的。”

    温霓透白指尖捏上一枚茶点,柔软唇瓣抿上,浓郁的桂花香浸入喉,等最后一点味道消散,她才把视线移过去。

    木匣子有些年头了,厚重的木质香扑面而来,上面挂着一方暗纹锁,镌刻着花瓣的形状,熟悉的感觉令温霓神情一怔,她问:“馆里找到的?”

    胡斯言扯开一颗雪梨糖,点头道:“嗯嗯,他们在清理后院,幸好被我看到了。”

    “师父,这是不是你那位徒弟的画啊?”

    他长睫轻覆,语气有些低。

    温霓也陷入了怔忪。

    她很少有所谓的“徒弟”,她不像徐蕴在书画界的名气大,自然学师拜艺的很多。胡斯言是个例外,他是徐蕴去山里回来时带回来的,他当时也只有十一二岁,怕生,但唯独不怕温霓,所以徐蕴就把他交给了温霓。

    从此之外,还有一个人。

    是初中学校要求他们完成的笔友交流会,他们班对接的是南部一个小城市的小学校,从初一开始,这位笔友就一直跟她书信往来,每月雷打不动的一次书画交流,他在信里捎带自己的画让她点评,还在她的无理取闹下,勉为其难称她一句“小师父”。

    温霓已经不记得他们来往了多少次,只记得最后一次他寄来了一个木匣子,说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当时她还开心了很久,可后来,便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来信。

    生气和失落是有的,温霓也照着他的地址寄回去几次,可都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复。

    于是这个木匣子,应该在她气头上时,随意丢在了馆里房间里。

    温霓伸抱过阿呜,长指在它头顶轻摸了下,看到她舒服的眯起眼,她也跟着笑:“他不是。”

    他们断联系到现在已经快六年了,温霓都快记不得这件事和这个人了:“放心。”

    “我徒弟只有你一个。”

    闻言,胡斯言咬碎糖果,轻轻一笑,正要说什么,温霓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

    她从桌上扯出湿纸巾擦手,一手抱着阿呜,腾出手来接电话。

    没太看清来电显示,直到好听的男声顺着话筒钻进耳里:“早安。”

    在清晨的凉风中,这道嗓音像带着温润雅贵的气质,直接震麻了温霓半边耳朵。

    “早...早啊。”

    以至于出声时她卡顿了。

    温霓思绪开始纷飞,现在是早上七点,算了下时间,他应该刚下飞机。

    一下飞机,就给她打来了电话,温霓有些诧异,她应该不是这种待遇才是?

    “这么早醒了?”

    傅司聿嗓音松弛,有种低低哑哑地酥麻感。他说着,温霓还听到了别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响动。

    “嗯,在茶馆里。”温霓攥紧手机,下意识问,“你呢?”

    话刚落,她就有些不自在,心下咚咚敲起鼓来,不知道聊什么的尴尬。

    “酒店。”

    那边动作不停,一直有响动传来,温霓下意识就问:“干什么啊?”

    男人动作一顿:“脱衣服。”

    “???”

    随后,又有类似声响顺着耳膜传来,温霓思绪不由自主被勾走,所以,为什么要边脱衣服边和她打电话?!

    “呃,”手紧了紧,窝在她怀里的阿呜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太舒服的‘喵’了声,温霓咽了咽喉,“那你慢慢脱?”

    “...”

    傅司聿脱掉西装外套,随意在沙发上坐下来,执着手机的左手遒劲有力:“先不慌。”

    他慢悠悠问:“伤怎么样?”

    温霓心里默默感叹,这男人自我修养太好,从领证到现在,注意细节的程度堪称模范丈夫。

    “嗯,好了很多。”

    女声轻软,和刚才不小心从话筒里听到的那声猫叫类似。傅司聿长指搭上眉心轻捏了下,一身高定西装衬着他身姿有股难掩的冷冽气质,此刻却有随着他的动作带了几分慵懒。

    门外有人敲响了门。

    他眼都没抬,话筒这边,两头又陷入沉默。

    温霓攥着手机的指节开始收紧,正想着怎么打破这种局面,却猝不及防听到他一句:“用得什么香?”

    “啊,”温霓失语,踟蹰了片刻,只应了声,“什么?”

    傅司聿目光落到面前桌面上的手镯上,黑眸敛着一点冷,金丝眼镜的薄薄镜片被投射出一点暖光。

    这时,门被人打开了,林越进来时,带起点室外的凉风,瞬间席卷上清雅的花香入鼻,傅司聿话语没有半点隐晦:“你身上很香。”

    温霓募地被噎了下,难得一抹红晕悄然爬上瓷白的肌肤,在耳后染上一片绯红。

    这句稍显暧昧的词,从那张嘴里说出来,却没有半点冒犯和调戏之意,更多是平静无波的陈述事实。

    温霓喃喃:“就...梨花、丁香之类的熏香。”

    “嗯,”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随意扫了眼那枚手镯,指节缓慢在沙发扶手敲了下,问,“礼物喜欢吗?”

    林越端着一捧资料站在沙发边等待电话的结束,门口的女人看着房门没关,又笑着凑进来一个头:“阿聿阿哥,你好未?”

    话落,直接换来一记冷眼,门口身影接到他的眼神,心有戚戚的把头缩了回去,跑了。

    林越冷汗跟着滴了下来。

    听到那道女声时,温霓还在思考怎么回应他的那句“喜欢。”

    女声听起来很年轻,娇娇软软的好听,说的是粤语,温霓听出来了,她喊傅司聿“阿聿哥哥。”

    傅司聿示意林越跟去看看,随口解释:“华家小女儿。”

    温霓倒也没想,他会跟她解释:“嗯,没事的。”

    他们本来就是合作关系,身边有其他异性,应该也不算违约。

    “傅太太,”傅司聿黑眸回落,单手解开了衬衣扣子,嗓音听不出情绪,“婚姻存续期间,双方保持绝对的忠诚。”

    “能做到?”

    温霓忙不连迭点头:“嗯,我可以的。”

    听出她语气里未说口的半截话。

    男人哼笑:“怕我做不到?”

    温霓抬眉,侧面解释道:“浔城很多人想嫁你的。”

    她说得是事实,自从傅司聿回浔城,上流圈子排得上号的千金小姐们都在蠢蠢欲动,只是他过于清心寡欲,又让人无端忌惮。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质疑的,质疑有这么多人觊觎,他能忍得住吗?

    小姑娘还挺会胡乱猜测的。

    下午阳光透过酒店暖白窗帘铺设到男人身上,露出的半截锁骨冷白漂亮,他勾了勾唇:“所以,恭喜温小姐。”

    温霓:“嗯?”

    “现在他是你的了。”

    那么多觊觎的人,现在可是你一个人的丈夫。

    心脏猛地一滞。

    温霓噤声,说他不要脸吧,他语气又清淡到像不染任何情念,仅仅只是在回应她的话。

    不过,干嘛要用“是你的”这样惹人误会的语言?

    温霓揣着心跳,一阵词穷。

    腿上趴着的阿呜感受脖子上一股收紧的力,“阿呜”一声跳到了胡斯言身上。

    许是它声音有点炸毛,温霓被拉回注意力,她想清嗓但忍住了。

    最终只慌乱留下一句:“呃,我这里还有点事,先挂了。”

    完全忘记了要回应那枚手链的事。

    左耳里传来被挂断的盲音,傅司聿很淡地扯了扯唇,随后搁下手机,开始解腕表和禅珠,漆黑的眸子又落到那枚镯子上,眼底冷然的情绪有了几分晃动。

    十几小时的飞行,他睡眠状态一直不好,堪堪只休憩了半个小时都不到,但在车上的那十几分钟,他竟然深睡了过去。

    跟上次情形很像。

    所以,原因是那枚手镯。

    是她身上那抹令人安神的香。

    林越进来时,正好看到男人在点雪茄,慵懒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衬衣闲散的挂在身上,骨净分明的指节处一点淡蓝色烟雾腾起。

    他疾步走到他身后,开始一丝不苟的汇报工作。

    这次出差业务繁多,从地产涉及到智能,还要出席几场重要的商务宴会,华家在这边的产业也开始重新规整,老爷子还下令让他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参加家里那位华家小公主的设计展。

    “刚刚Owen博士发了封邮件过来。”

    林越端着心绪:“说是请到了旅欧回国的Brian催眠师,建议你再试试。”

    男人闻言并没有任何反应,林越也不再催促,平静汇报完其他工作。

    傅司聿递过去雪茄,随后淡淡下令:“工作安排缩短到三日之内。”

    “??”

    正拿盒子的动作停了。

    这趟出差计划,是早已经敲定好的。原计划一周,除了工作事务之外,还有傅司聿的病症。

    刚落地,又突然接到一些华家本家的事宜,让本就紧巴巴的时间更是雪上加霜。

    可刚刚老板说什么?

    三天之内?

    完成所有事务回国?

    林越内心千回百转,为什么啊?

    难不成是新婚,急着回去见老婆?

    “好的。”虽然心里弯弯道道多,但他面上不显,脑海中开始飞快运转,“那24号的那场商务会谈提前到明天早上,与Owen博士的见面只能推迟……”

    “嗯。”傅司聿抬睫,“与AI Bot公司的谈判和贸易展览让季宥祁去。”

    “好。”

    林越端着平板开始修改行程。

    他们助理团队人不少,在隔壁套房会议厅开了个短会,紧锣密鼓为老板的一句话拼命修改方案。

    一个小时后,团队便整装待发,紧急开始这趟旅程的第一站。

    时差没怎么倒,但傅司聿依旧看起来沉稳冷静,在刚刚结束的商务洽谈上,他言语犀利,一针见血,在对方合同中指出关于产品销售的隐形问题,最终以低价格谈下这笔合作。

    会后,受合作方邀请,他参加了一场餐宴。

    结束时,已是深夜十点,傅司聿长腿刚跨进车后座,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立即侵上鼻尖。

    他倏而偏头,那双黑眸直接攫住正笑眼盈盈的华明姝。

    他回身,薄唇里幽然吐出一句:“下车。”

    华明姝漂亮的脸蛋瞬间一垮,她刚从学校旁边的酒吧出来,除了那一身的香水,还带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气息,傅司聿没当场把她丢下车,也算是看在她是小辈的面子上。

    “阿哥,我错咗。”她也知道他脾性,赶紧坐好身段,端着可怜兮兮的模样,“唔应将你嗰日嘅电话透露畀阿公。”(不应将你那通电话透露给阿公。)

    那天在客厅的一通电话,让华明姝好奇心蓬发,于是便偷偷跟着他去了花园转角,也就听到了那句“领证”。

    她转头二话没说就在家族群里散开了去,害得外公和他因为婚姻的事情吵了一架。

    他是华家有正当手续的养子,又深得华峯重视,婚姻一事自然要听从家里的安排,可原本在外公面前一向顺从的他,第一次忤逆了外公。

    华明姝心头愧疚,也不在乎他的冷脸,继续安抚:“你唔系都系拣董姐姐结婚啦,公公唔钟意你喺内地搵。”(你要不还是选董姐姐结婚吧,外公不喜欢你在内地找。)

    她说着慢慢朝他这边移动,黑色小礼服的边缘就要触上男人带着禅珠的那只手,却被硬生生压了下来,抬眼间,一个硬硬的东西抵上了她额角,没有用力,但足够让她停顿。

    内地结婚证,她还是认得的。

    浅褐色的瞳孔猛地一怔,她下意识就要拿过来看,谁知下秒,男人已然收回。

    “明姝,”他垂眼低睨过来,“婚姻一事,只能自己做主,就算是阿公也不行。”

    华明姝红唇维持着微张的姿态未变。

    须臾,才喃喃问:“你钟意佢?”

    傅司聿唇角勾出点笑,一身正装都压不住的冷艳感溢出,“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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