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娘娘,这天寒地冻的,您站在这受了风寒可怎么好啊?”木槿拿着大氅匆匆跑来,给面前的女子披上。

    只见那女子穿着一身浅杏色的衣裙,衣裳重重叠叠,摇曳坠地,延伸到宫门前,仿佛一条蜿蜒的河,只是这河静默无波,半点生机也没。乌黑的长发被梳成繁复精致的发簪,只插了根镶宝石的金凤簪做装饰,那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只是困在金饰上,终究没有飞起来。

    外面的大雪压了满枝,飘飘扬扬的雪花在空中胡乱飞舞,应了那句诗,“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风吹起了她的衣衫,更显得她身形消瘦,竹霜傲雪。

    姜妙贞笑盈盈地转过头来,一双杏眼大而明亮,“只是一会儿,不妨事的。”

    木槿皱着眉头,“娘娘身子本来就弱,这要是受了凉,怕是难好了。”

    姜妙贞安抚性地拍了拍木槿的手,看着精巧的六角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又被体温融化,只留下一滴水珠,“今儿是初雪,你看外面多好的景色。”

    姜妙贞这话说得不假。

    皇城向来华贵,装饰多描金画银,姜妙贞往日总是觉得过于辉煌庄重,四四方方的宫墙将她困在这牢笼里,怎么也逃不过,压得人喘不过气。雪一下倒是把这金银都盖住了,素净雪白,显得格外清明可爱。

    尤其是姜妙贞住的坤宁宫草木向来繁盛,如今虽是初冬,枝叶凋零。但那青松如旧,依然屹立在角落,雪花凝在树枝上,玲珑剔透的。

    木槿却连头都没转,拢了拢姜妙贞身上的大氅,“今天皇上要过来用晚膳,娘娘快些回去准备着吧。”

    姜妙贞心里明白,这景是赏不得了。她叹了口气,留恋地看了眼窗外的雪景,转过身,让木槿扶着进了屋。那长长的衣裙在地面上留下半圆的弧度,到底是没圆满。

    “娘娘穿得也太素净了些,这怎么能得到皇上的欢心呢?如今您已经是皇后了,也应该打扮得鲜艳些。”木槿状似为姜妙贞考虑道。

    姜妙贞听了这话,面上纹丝不动,仍旧是好脾气的模样,“那你觉得,我穿什么合适呢?”

    木槿仿佛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从前皇上最喜欢娘娘穿妃红,正巧昨日造衣局新送了一身来,娘娘就穿那吧。”

    姜妙贞笑了,这话里的“正巧”真是耐人寻味啊,“还真是巧,你来本宫身边不过三个月,你又怎么知道从前呢?且不论本宫如今已三十有余,早已不适合穿那样鲜艳的颜色了。如今北方战事吃紧,本宫自然要做榜样才好。木槿,本宫知道你的好意,只是这好意也得是用在正途上。”

    最后一句话姜妙贞说得格外缓慢清晰。话里的称谓也不动声色地从“我”变成了本宫。这正是在提醒木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木槿的身子僵了僵,心里咯噔一声。

    正当她慌乱地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不过你说的也对,再节俭也要符合本宫的身份才是,你给本宫重新梳个发簪吧,我知道你的手最巧了。”姜妙贞话头一转,紧张的气氛又轻松起来。

    木槿松了一口气,赶忙答应着,再不敢多话,干净利落地给姜妙贞重新上了妆,簪了发。

    其实姜妙贞生的很好看,鼻头圆钝,下巴丰厚,一双眼睛更是水波盈盈。笑起来娇憨干净,像只小鹿似的。照理来说,这样一张标准的美人面应当是很受男子喜欢的。可是姜妙贞从小到大却鲜少受到什么男子的示好。

    无他,姜妙贞出身不算显贵,姜父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文官。京城中嫁娶向来讲究门当户对,女子必要有才有貌,且要有个实力相当的母家。不过这也无事,找个普通人家嫁了,只要男方品行端正,也算好姻缘。

    只是当年姜妙贞的祖父偶然与先帝相识,二人像话本中写得,一见如故,格外投缘,便约下要做亲家的誓言。没想到祖父早逝,家中唯一的孩子姜父又庸碌,皇家自然不愿把公主嫁过来。这婚事一拖再拖,就轮到了姜妙贞头上。

    妙贞妙贞,姜家希望这个姑娘贞洁美丽,顺利嫁入皇家才好。

    姜父为了保证姜妙贞的贞洁,从小就鲜少让姜妙贞出门。姜家又平凡,久而久之,自然也没人再好奇姜家的儿女。

    姜妙贞及笄时,姜父就去求了先帝让姜妙贞嫁给三皇子。不得不说姜父实在是高明,以姜家的背景,嫁入皇室不过是做个可有可无的妾室罢了。但三皇子不受宠爱,生母又早亡,一直没人给他操心婚事。姜妙贞嫁进来,就是名副其实的正妻。

    姜妙贞本以为姜父一心想将她嫁入皇室更多地是为了那滔天的富贵。若是为了那祖父与先帝的约定,实在不至于将姜妙贞保护到如此夸张地步。

    但当时先帝膝下四子,太子圆滑,二皇子聪颖,八皇子英勇。唯有这个三皇子,普普通通,空生了一好皮囊。就算是做了正妻,跟着三皇子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姜妙贞竟看不懂她的父亲了。

    姜妙贞嫁到三皇子府上后,真真担得起“贤良淑德”四个字。三皇子的事情她一向不多过问,平日也不多与人交际,能推拒的宴会就推拒了。

    对上,姜妙贞温良恭顺,她知道三皇子不喜爱皇后,便也不过多奉承。这个中分寸,姜妙贞拿捏得极好。对下,姜妙贞随和安静,下人们虽不怕她,但不至于怠慢忤逆她,也算是打理的井井有条。

    姜妙贞生得好,但是从来打扮得是素净的不能再素净,她又向来安静,与三皇子出席重大场合时也不惹眼。旁人与她搭话,她也只会听着,说不出什么门道来。久而久之,大家只当姜妙贞是个透明人罢了。

    后来四子争夺皇位,三皇子却不知怎得,一步一步向上爬,最后坐上了皇位。三皇子之前不得宠,也没有什么世家的女子愿意嫁他,直到登上皇位,也只有姜妙贞和两个妾室而已。

    姜妙贞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后。姜家水涨船高,也被抬成了所谓的书香门第。多讽刺啊,姜家才入朝两辈,做得也是清闲小官,竟也能被称作“书香门第”。京城里,权势真是胜于一切。

    皇上登基后没多久,朝臣纷纷上书选秀。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年轻貌美的姑娘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就像开不败的花,争奇斗艳,花团锦簇。

    却不见姜妙贞有什么反应,似乎总是笑着的模样。旁人只当她不明白这背后的浪潮汹涌,是个不机灵的。

    人一多,争风吃醋的事情少不了。后宫众人又向来以为姜妙贞软弱无能,一时间风波骤起。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看起来极有手段之辈,却渐渐失势了。

    后宫之人如过江之鲫,进来时都活蹦乱跳,以为自己走上了荣华富贵之路,最后却默默沉入水中,再翻不出一点水花。

    皇上少理后宫,皇后又平庸,旁人只当是她们相互算计,最后自寻死路。七八年过来,后宫之人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姜妙贞这个皇后坐得稳当。

    其实皇上不宠爱姜妙贞,对她始终是淡淡的。也有许多人想要取而代之,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几年后,众人都说皇上念及多年陪伴,不忍废后。姜妙贞这个皇后也当得挑不出来错,且从不争宠,也没人再盯着皇后之位不放了。

    这头,太监进来传话,“娘娘,皇上已经到坤宁宫门口了。”

    姜妙贞点了点头,“知道了。”

    一男子进了屋,明黄色的常服,高大俊朗,生得很周正。正是当朝皇帝,李璟。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姜妙贞一分不差地行了礼。

    “起来吧。”李璟应了,“你们都下去吧。”

    姜妙贞看着太监和宫女都退了出去,笑道,“皇上今日这是?”

    李璟看了她一眼,“既然没人了,你还装得这副样子?”

    姜妙贞笑意不变,“臣妾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

    李璟也不在乎她到底说什么,只是有些漠然地说,“后宫治理得不错。”

    姜妙贞还是那种怎么都不会生气的表情,说出来的话也是谦虚圆满,“都是皇上慧眼识珠,挑的人都是极好的。臣妾是托了各位姐妹的福。”

    “听太医说,你身子不太好?”

    姜妙贞听了这话,起身跪了下来,“皇上恕罪,臣妾确实身体孱弱,不能更好地为皇上分忧。请皇上让宸贵妃暂管后宫之事。”

    屋里虽烧了地龙,但木制的地板上还是不暖,硌得人膝盖生疼。姜妙贞端端正正的,脊背都不曾弯一分。

    李璟蹙起了眉头,“朕又没有要怪你,你何必摆出这份姿态?”

    姜妙贞仍然跪着,没应。

    “既然你想让她管,就让她管吧。”

    “谢皇上。臣妾还有一事。臣妾身子不好,喜欢清静。臣妾想把坤宁宫的下人安排到别处做事,也算是不耽误他们。”

    姜妙贞言辞恳切,李璟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你身子到底如何了?”

    姜妙贞沉默良久,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开口,“太医说,臣妾挨不过这个冬天。”

    好歹二人相处十多年,李璟对姜妙贞说不上多喜爱,但也有几分情分在。

    “今日便是初雪,你还能撑几日?!”李璟语气里竟是有点着急了。

    姜妙贞心里颇感意外,面上依然是八风不动,“臣妾不知。但臣妾在一日,一定尽心竭力侍奉皇上。”

    李璟知道姜妙贞向来懂事,却不知她竟到了这种地步,生死面前,依然平静无波,就像一潭死水,静的让人心里生寒,一时竟没能说出话。

    姜妙贞笑着,轻轻拍了两下手,“都进来吧,布菜。”一行人鱼贯而入。

    用膳的过程中,李璟显得有些沉默。姜妙贞倒是一如往常,温顺体贴地缓解着气氛。

    她心里清楚,李璟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心思和手腕绝对厉害,如今沉默不过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没消化。也可能是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地皇后人选罢?她心里这般想着。

    李璟走后,姜妙贞遣走了坤宁宫所有人,只留下自小跟着她的宁香。

    木槿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姜妙贞只说了一句话,“兰嫔那儿不能缺了得力的人。”

    木槿立时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忙不迭地走了。

    等人都走了,屋里静了下来,连外面下雪的簌簌响声都听得清楚。

    姜妙贞笑着招呼宁香,“来坐。”

    宁香是个哑巴,向来听姜妙贞的话,此时却没动。

    “你可是因为前阵子我重用木槿生气了?我知道她是兰嫔的人,只是她干活也算利落,留着也没什么。她想我招摇过市,也要我糊涂才行啊。”

    宁香摇了摇头。

    “那是为了什么?”姜妙贞有些想不到。

    宁香用手语说,“姑娘生病这么大的事,瞒着所有人,连我也要瞒吗?”

    姜妙贞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宁香,你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怎么样?”

    “很好。”宁香毫不犹豫地答到。

    “可是宁香啊,这么多年,我时常想,我这一辈子似乎就是在为了别人活着。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一次。日子一天天过,我却永远困在原地,永不得动弹一步。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吗?”

    姜妙贞问了一个好像毫无关系的问题。

    宁香有点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姑娘喜欢浅淡的颜色,平日最常穿杏色和牙色的衣裙。”

    姜妙贞颇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看,连跟我最久的你也如此说。可我小时候是最喜欢红色的啊。哪家姑娘不喜欢自己娇艳动人?又有哪家姑娘不期待嫁得如意郎君?演戏演得太久了,差点连我自己也骗过了。”

    “皇上……待娘娘不好吗?”宁香不解。

    “他待我虽不薄,但我这些年也算为他鞠躬尽瘁了。一物换一物罢了。我们之间,可谈不上夫妻二字。”

    姜妙贞看着窗台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她推开窗子,伸手攥了一把在手里。松软的雪被压成了一个雪球,她的手被冰得一抖,手心通红。

    “其实我就像这雪,无根无依。冰雪消散,便是什么也不剩了。母亲早亡,父亲一心想把我嫁入皇家。李璟不过是想要一个温良的皇后,哪里是想要我呢?”

    宁香想说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这么多年来,她似乎从没看透过姑娘。

    “不过,如今也算解脱了。”姜妙贞又高兴起来,“宁香,我枕头下面有封信,届时你拿着她去找皇上,他会保你一生平安。”

    宁香心里慌乱起来,飞速比划着,“姑娘这是做什么?”

    “宁香,其实自十六岁嫁给他那年,我就想过千百种结局。活了这些年,与其缠绵病榻,苟活最后的时日,不如趁我还算有精力,体面地死了。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皇上今日来之前,我就已经服下药了。”

    宁香的眼泪像断了下的珠子,哭着就要往外跑。

    “这是无解的毒药,你不必忙了。这些年也多亏你照顾我。太医说这药三个时辰就会发作,我能和你说话的时间不多啦。”

    宁香哭得更凶。她知道,已经到了三个时辰,说不定下一秒姑娘就走了。

    宁香好不容易止住泪,抬起头,却发现姜妙贞已经趴在了矮桌上,看上去像睡着了。

    宁香颤颤巍巍伸出手,姜妙贞的呼吸,停了。

    宁香很想为了姑娘大哭一场,可是她是个哑巴,发出的只有难听的怪声罢了。宁香心里更觉悲凉,一国皇后,去世的时候,都没有人能为她痛哭一场。

    外面的雪下大了,天地间雪白一片,坤宁宫寂寞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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