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虞城追铺薛青云的告示一出,刘贵立刻跑到虞城来寻人。

    “我还活着,你难过吗,刘掌柜?”

    “我心吓得半死啊,东家,”刘贵肝肠寸断,表情不像是演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没法过了!”

    “少来,先前怎么过,就还是怎么过。”褚让在二楼雅间请他吃饭,好酒好菜招待了一桌,闲聊几句开始唠正事。

    褚让消失这几日褚家的所有人都十分慌张,暂时未敢有人蠢蠢欲动,褚让叫人传信自己还活着,就在虞城酒楼,他们是派刘贵过来探听实情的。

    “周广连快扛不住了。”刘贵边吃边说。

    褚让顺手给他倒了杯茶水,“这么快,他买了孔文森那么多粮食,这么快就卖完了?”

    “大米跟其他物件不是一回事,”刘贵煞有介事道,“那人是乌泱泱地去抢啊,都想多囤点,知道他这卖的便宜,十里八村男女老少全来了,就这两天,已经开始挂牌子限量了。”

    “他自己先前没反应过来?”

    “可能是没想到你不打算关店吧。”刘贵说。

    “知道他家限量,所以有的人大晚上不回家,蹲在门口排队,就为了便宜几个铜板,”刘贵不自觉叹口气,“周广连这回是失算了,骑虎难下,那老话咋讲,‘升米恩斗米仇’啊,日后他想再涨回来,不大容易,要败口碑的。”

    “他库存什么时候清?”

    “半月必完,我从他们家伙计嘴里抠出来的话,保准。”

    潭城的生意因为恶意竞价,家家都难,不止褚让一个,而他背后还有赌坊和不少庄子,所以根本不急。

    最先招架不住的肯定不是他。

    “秋天的账基本清完了,待半月之后,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褚让目光冷漠至极,“等他清完仓廪库存那日,别叫他轻易关门。”

    “行了,您就瞧好了吧。”

    刘贵没从褚让口中得到回潭城的确切时间,他专心自己的事,他知道褚让心中有数,都记着呢。

    独自撤出酒楼,他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对付周广连,可就仅仅踏上马车的那一瞬便想到了个简单但是又难缠的法子。

    马车车轮轻快辗轧上了官道,刘贵因为褚让遇袭,害怕路上不安全,来回两趟都叫车夫将马鞭抽得响亮,在拐入潭城旱道时,转弯时的风掀起窗帘,他偏头看,瞧见了一位头戴裘皮短沿帽的少年与之擦身而过。

    车帘撂下,刘贵没留意。

    常韦似乎被刘贵的马车冲撞到了,面上不大高兴。

    他徒步回了位于白城的家中,彼时已经到了深夜,他家宅子彻夜点灯,跨进门便摘下帽子递给下人。

    “少爷回来了,要用饭吗,我去吩咐厨房。”

    “要用,弄碗白米饭来就好了,不要放猪油,”他脚步不停进了屋,坐到椅子上,“我走这几日没人回家?”

    “老爷去外县给一位生意上的老主顾贺寿了,红西村的那片林场,褚家已经发了话不打算要,夫人还在虞城周旋,已经半月了还未回家。”

    常韦沉默了一会,扫了眼空荡荡的宅院,“他们知道我这几个月出门了吗?”

    “知道,”仆从在一旁道,“老爷和夫人嘱咐小的了,他们没时间照看您,让您好好在家待着,要是出门的话,注意安全,现在世道不太平。”

    常韦悻悻起身,走到院子里又停下,还未到除夕回廊上的花灯就已经挂上了,他来了兴致绕着看灯,几月不见,对家里似乎十分新奇。

    仆从跟在他身后,两人绕了没多久,就听他在身前喃喃道,“是要注意安全,大家都好注意安全,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好讨厌。”

    “少爷说什么?”

    “没什么,”常韦继续头也不回道,“他们过年会回来吗?”

    “这个,小的不知。”仆从似乎也为难。

    一滴凉意忽然落在额头,常韦被冰了一下,他用手去摸,擦下一丝水迹,再扬起头,天上纷纷扬扬,腊月里终于下起了雪。

    这场雪来得太晚,第二日清早才停,‘小窗寒气侵’,天不亮时有人在被窝被冻醒,于是陆续拎着扫帚出来扫门前雪。

    白城倡寮后巷是一排民屋,一侧污水沟里拱起一块雪包。一位妇人吱呀一声推开自家大门,往沟里泼了盆脏水,抬起头离得老远先是愣了半天,然后回身招呼:“诶,老头子,你出来瞧瞧,那是不是个人?”

    没一会儿门口出来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儿,接了她话,径直走过来,将那冻得僵硬的男人翻过来。小罩子面色乌青,面部浮肿,俨然一副了无生机的模样。

    那老头颤颤巍巍将手指探到鼻息处,转而惊道:“诶呦,还喘气儿呢,快,老婆子,快给抬进去。”

    *

    “你留这吧,”褚让说,“什么时候好利索,什么时候再来潭城找我。”

    胡三的小腿骨恢复得还不错,没变成瘸子,只不过身手直接大打折扣,再像从前那样敏捷强悍基本不可能了。

    两人在医馆面对面,一躺一坐,床榻上的人瞧着消瘦了不少,精神尚还虚弱不定。

    胡三没看褚让,低着头,很痛快就答应了。

    韩瑛在一旁看着他们俩,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出门之后,她凑到褚让身旁,小声说:“他知道你是在担心他,他没有不高兴。”

    出了巷口便是早集。

    褚让目视前方,拉住她的手不叫她被人流冲散,一块往酒楼走,“我也没有不高兴,我们俩在一块好多年了,没什么好误会的,他觉得日后帮不上我了,自个难过呢,等他修正好再让他回来,那时候估计事情就都结束了。”

    韩瑛笑了笑,“那这样的话,明天就咱们俩回潭城,薛青云抓到了?”

    褚让的掌心忽然松开,张开五指,抓进她的指缝,韩瑛不自觉与他十指紧扣,手心的温度烘得心里麻酥酥的。

    “没有,”褚让说,“潭城县衙没松口,暂时拿章程说事在那拖着。上次薛青云回家之后就没再出过门,估计这几日就该琢磨往城外跑了。”

    只要他肯露面,就一定会送命。

    “那他会逃到哪里去?”

    “应该不会太远。”褚让轻声说。

    路边有卖糖人的,褚让拉她停下,扔铜板进钱匣子,买两根兔子,递给韩瑛一根。

    “马上要过年了,”褚让同她闲聊,“往年你都如何过?”

    韩瑛舔了口糖,“我头一日在家里,守完岁就去山里给我姥爷拜年。”

    给宋国忠拜完年,她就会到城里去找宋怀远,同他一起待到正月十四才回家。

    “原来这样。”褚让默默记下了。

    他跟韩瑛坐马车回城,在家门口下了车,左右看看发现巷子里格外清静,连巷口的乞丐都全部消失了。

    “那群叫花子在周广连米铺门口呢,刘贵找了一群人去他们家撒泼买米,果真一群泼皮,周广连说要闭店几日,等过完年再回来。”管家冯伯同褚让知会。

    褚让点头,示意他离开。

    “城里绝对安全,虽说大家都在,但到处都是我的人,拎枪出门的人绝对藏不住,也会有人跟着你,你可以去看看你的师父了,你不是总念叨他,晚上的时候记着回家吃饭。”

    褚让真诚地袒露,却还是有几分含蓄,他的分寸感时有时无,韩瑛捉摸不透,也只是乖乖点头。

    她乐呵呵地回了家,不出所料,家中无人。

    她此番经历生死,再回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等,不小心睡了一觉,天黑时醒来,宋怀远还没回来,她觉得不对劲,又立刻去书院问,看门的老头告诉她。

    “宋老师辞职了。”

    什么?!

    韩瑛几乎呆在了原地,她缓了好半天,又漫无目的地冲回家中,院内依旧漆黑空无一人。

    她最终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到褚宅时,褚让在正堂的餐桌前等她,桌上的菜还是温的。

    “回来了,怎么了,听说人不在家?”

    韩瑛在他对面坐下,点了点头,“书院的人说他半月前辞职了,他书桌上的砚台都落了灰,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往常都是韩瑛不声不响地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这次轮到了宋怀远,因为不知道他还有哪些其它的容身之所,因此韩瑛的心都快拧到了一起。

    说到底,虽然他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七年,但是她对他的了解依旧浮于表面,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去问他的琐事和过往。

    “别着急先吃饭吧,我明日叫人去找。”

    褚让给韩瑛夹了块烤羊排,烛光下韩瑛眉宇不展,他道:“心情不好,会耽误食物的味道,也算糟蹋粮食。”

    韩瑛默不作声,拎起筷子啃了一口,确实不是滋味。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他那么大一个人,”褚让忽然发问,“当时怎么会跟十岁的小孩玩到一起去。”

    光影斑驳中,前尘往事忽然席卷而来,韩瑛讷讷地垂视着桌面的饭菜,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紧接着右眼皮便开始跳个不停。

    她用手指仓皇按住,想起宋怀远曾经说过,这种靠哪只眼睛跳来判吉凶的说法太离谱了些,叫她不要信。

    “为什么不信?”

    宋怀远将草料不断递到卧倒在地的母牛嘴边,回头跟她说:“因为这些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事情,所以不要信。”

    韩瑛靠在牛棚的柱子上,单纯地问:“什么是科学?”

    “是一种…”宋怀远想了想,“是一种新的知识,要在书本上学的,小妹妹,你上学吗?”

    这问题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多余。

    他昨天下午跟着韩老六回了村子,径直进了牛棚,检查过后发现他家母牛胎儿过大,而且产力不足,但是家里没草料了,宋怀远叫韩金龙去乡邻家里借了点回来,拌好给牲口喂上,然后在旁边静静地等母牛恢复力气。

    期间韩瑛一直陪着他闲聊,他问她为什么不回屋里去,她皱着眉,天真道,“天黑了,我怕你害怕嘛。”

    宋怀远笑了。

    到了晚饭时间她离开了一小会儿,没一会儿功夫,就用衣服兜着,过来给他送了一个烤土豆当做晚饭。

    她自己手里也攥了一颗,“我家晚饭吃这个。”

    她常年吃得不好,个子不高,蹲在他身旁,奶声奶气缩成一团。

    “谢谢,”宋怀远忍不住有些怜爱,打量脏兮兮的她,又问,“小妹妹,你的鞋呢?”

    “我没有鞋。”韩瑛声音郎朗。

    当时韩老六家很穷,还有个借不上力的二儿子需要全家照顾他,伙食紧缺,并没有人管这位从城里来的年轻兽医的晚饭。

    宋怀远牵起吃饱喝足的母牛,带着它绕棚子转,又过了好久好久,母牛的羊水终于破了,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肚子里的小牛犊拽出来。

    “是头母牛。”他洗净手,对韩老六说。

    韩老六乐不可支,“哎呀真争气啊,母牛好,母牛好!”然后二话不说给了他零星报酬。

    天已经黑了,乡下的牛棚没有点灯,一切都借着月光诉说。

    他收拾好东西,刚要走,回身看见韩瑛那双无措的漆黑的眼正目不转睛巴望着他,不知为什么,心底有什么声音忽然敲了他一下,他鬼使神差朝她问:“妹妹,想上学吗?”

    韩瑛当时觉得宋怀远亲近,想也没想就愣愣地点了头。

    “哥哥,你明天还来吗?”

    “明天不来,”宋怀远笑得温和,“三日后再来吧,谢谢你的晚饭,到时候给你带礼物来。”

    一个陌生的约定。

    自那日之后,韩瑛帮她娘干完活儿就总是站在家门口往村口的方向望,盼了一日又过一日,到了约定的那一天,黄药村下起了雨,很大的雨,地面上激起令人心焦的白烟,两侧水沟里雨水满满当当地朝前奔涌,仿佛要冲垮路面。

    雨下了一整夜,天晴时,脚踏村路吧唧作响,土路被踩成烂泥。

    没有人来。

    “你成日里扶着大门在路上看什么呢?”

    韩瑛瘦弱的背影看着也就六、七岁,但她已经十岁了,“上次那个兽医哥哥说要来找我玩。”

    “嗨呀,都半个多月了,”韩老六直想发笑,“人家那么大人了,哄你呢听不出来,还站那傻了吧唧的等上了。夭妹儿快去,去钱娟子家帮爹把三齿耙还了。”

    她滑稽地扛起比她还高的三齿耙,赤脚踩着村路上的干爽地面,小心翼翼往钱娟子家走。

    再回到主路时,兜里多了两颗熟透了的李子。

    她高兴,小调还没哼两句,那个熟悉的青衫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

    宋怀远斜挂布袋,老远就见她朝自己奔了过来,一下扑到他身上,他直接从地上将她抱起来,抱在怀里,“对不住啊,有事情耽搁了,你家里大人呢?”

    “出去干活去了,我和二哥哥在家,二哥哥在睡觉。”韩瑛将李子掏出来给宋怀远,宋怀远吃了。

    他给韩瑛带了新鞋,有点大,但是她依旧欢天喜地,又得了一本看不懂的书。

    “我在城中还有事,最近只能每五日就来找你一回,教你识字,你好好学。”宋怀远有些抱歉道,“我没做过老师,你多担待。”

    两人到了韩瑛那间小屋的墙根下,找了处阳面,宋怀远同她蹲在地上,“你的名字不好听,哥哥给取个新的吧。”

    他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握住一头写下两个字。

    ——韩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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