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黄药村彻底炸开了锅。

    昨夜村民麇集一处,并没有成功捉到什么贼人,反而还被常韦戏耍似的,刺伤了好几个腿脚快的!

    常韦在逃走的过程中时不时就会放慢速度回身等等他们,那双遽亮的眼里,有阴戾、有紧迫、有挑衅、还有十分明显的兴奋感。

    他最后将一部分人引进了溪峰山的路口处,在飒飒的树梢摇动声中转过身,抬起血淋淋的手掌向一众手持武器的村民挥了挥,下一瞬以迅雷不及之势三两下攀上陡坡骤然消失在了树林的夜色中。

    ——不见踪迹,也无人敢上前追寻。

    “嚣张!太嚣张!”

    村口大树墩四周又热闹了起来,冬日闲来无事,男女老少几乎倾巢出动,聊得热火朝天。

    “人家衙门口的人都说了,可能就是前段时间在红西村和白柳村杀人那个,身形和用的刀都能对上。”

    “听他们说还是个孩子呢,可那刀使得怪稳的,唰唰两下就把我小外甥肚子给扎了!”

    众人惊呼,“扎咋样啊,孩子送医馆没有啊?”

    “送了,郎中说,那几个受伤的孩子都没啥大事,一个都没伤到要害之处,全活得好好的回家养病去了。”

    “诶呦呦,福大命大,福大命大……”

    这次的事情动静不小,钱娟子作为唯一一位切切实实看清常韦长相的人,被衙门的人带走之后,照着她的描述立即画了张画像贴城门口。

    墙壁上其他告示历经风吹雨淋,日头久了都有些泛黄起皱,只有常韦这张,与他仅有五分相似的脸是崭新的。

    显得十分突兀。

    钱娟子离开潭城回家,路过时回头瞧了一眼,停在那张画像面前,渐渐锁了眉头。

    陪她来的男孩跟在她身侧,等了她半天,都不见她言语,也不见她动作,不禁问,“娟子,你看他做什么?画得不像吗?还是,还在后怕?”

    城门口的人流如常,百姓行色自如,跟黄药村村民的惊魂未定相比较,多少显得有些麻木不仁了。

    “不是。”钱娟子在一片杂音中微微眯起眼。

    “我刚刚就在想……昨天夜里只有我看见他的脸了,”她停顿片刻僵硬地转过头,颤抖着说,“他要是看见这张通缉令,不会,回来报复我吧……”

    *

    胡三找到白柳村的田庄时,褚让刚好送走那位买主,胡三又孤身一人赶了回来。

    韩瑛站在屋内算账算得头脑发热,听见谈话声,不由得站起来边活动筋骨,边躲在墙壁后面透过窗户的一角向外看。

    远处的声音高低不平。

    胡三拎了两大包沉甸甸的东西,提到褚让面前,“一人一百发,把他们全家打成筛子都够了。”

    褚让扒开看一眼,让他挂到马鞍上,“你是直接来的?小罩子干什么呢?”

    胡三瞥他一眼,走到马鞍处过去挂好东西,又走回来,“我这趟没见着他,不过兄弟们说,”他忽然放低了声音,“他前些日子在城里待着的时候应该是沾上倡寮了,两天前偷偷招上来过一个,不过领着那姑娘在西边树林子里草草结束又叫人给送回去了。”

    褚让眉心霎时拧起,“谁给他办的事?”

    “指定不是咱们的人呐,”胡三拍着胸脯说,“咱们张家出来的可都是正经爷们儿,跟他混的是原先仇老鬼留下的一个兵,一直听他摆布的,仇老鬼那伙人虽然没几个,到底跟咱们隔着一层。”

    “他现在还知道背着人呢,万一哪天带坏了风气,这群岁数小的血气方刚,溪峰山就又变成溪峰山了。”

    褚让吸了口浊气,定了定,“我杀了他算了。”

    对于小罩子,褚让每次见他都有种说不上来的胸闷,后来胡三将这归结于他们两个八字不合。

    胡三抬起一掌示意他冷静,“这年头虽说随便消失个把人不稀奇,但咱当家的读书人出身,又重恩情,而且你不知道,他这两年偷偷信佛了没敢告诉你,你要动手就偷偷摸摸的,免得他知道了落下心结。”

    褚让双臂环抱向后一仰,吃惊道:“他信佛了?什么时候?”

    “这个不清楚,”胡三朝他眨眨眼,“你没发现上次吃饭他连酒都不喝了吗?”

    褚让哑口,一时语塞。

    他扭身离开,边走边说,“他们俩的事儿我不管,坏了规矩的人就要清理出去,只要他还认自己是山上的人。”

    韩瑛见他气势汹汹地朝自己来了,不知道是要清理谁,赶紧回到座位上坐好,拿起笔假装算账,一滴墨不小心甩到纸面上,她慌里慌张地用手脏蹭掉,一不小心把纸擦破了。

    褚让就在此刻推门而入,“算得怎么样了?”

    “啊?”韩瑛猛然抬头,“还行,有点复杂。”

    褚让嗯了一声,关好门坐在了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瞧了她半晌后道,“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没有,”韩瑛斩钉截铁道,又把账本调转方向,推到他跟前,“田庄的收支我看得懂,每年农忙我都会在家里帮忙,这里的账房记得挺清楚的。”

    褚让倒也不意外,端起来看她一眼,“每年都会回家帮忙?如果你想做大夫的话,没有医馆会从初春到秋末给你放假。”

    “没关系,我可以自立门户!”韩瑛说。

    “你要自立门户,”褚让看着她那双单纯的眼睛,将账本放回桌上,“你要去云游四方做铃医吗?你过了年也才十七岁,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有人敢叫你给瞧病,你只能先跟个师父慢慢练,步子不能扯太大了。”

    韩瑛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不想回妙手回春堂了吗?”褚让温声问到,“我在那也不想回去了?”

    她耳根悄无声息地热了起来,连忙否认,说自己没有。

    “我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自在。”

    “自己一个人确实自在,”褚让又说,“不过这样平时倒还好,若是遇上麻烦事,还是有医馆在后头罩着安全些,周礼年纪也大了,你回来等他不想干了把他的位子顶上,这样一来,店里的郎中还是自己人,我放心。”

    褚让的邀请说得这样委婉,他无意之间流露出的善意总是如春风一般,给足了他人的面子,又叫人不好去拒绝。

    韩瑛连连点头,眉眼间也柔和畅快了许多。

    *

    天黑时,溪峰山的树林里总有悉悉索索的动静。

    定睛一看,并不是野兽在林中踏叶而动,连绵不断的喘息声听得人羞赧,常韦靠在树干上看草窠中滚到一处的男女酣畅淋漓过后,一块仰面望天,平复急促的喘息。

    “你才三十多岁,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就没动静了。”那女子合衣遮住身体。

    “男人到了三十岁,能有我这力道,你就偷着乐吧,这都不错了。”

    那女子喟叹:“倒也是。诶,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下回再往这荒山野岭里带我,老娘我可不来了,你爱找谁找谁去。”

    小罩子提裤子系腰带的手一顿,“哎呦,又不是不给你钱,你不来我找别人去了。”

    “得了吧,你出手越发小气了,钱袋子瘪了不少吧。”在欢场里,就算是仅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大家滚过一遭之后,都少不了几句打情骂俏。

    小罩子食指刮她鼻梁一下,“我说姑奶奶,就这几回,哪回少了你。”

    女子轻笑一声站了起来,“怕是没下回了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穿好衣服搭上他的肩,媚眼如丝,“你抽上黑疙瘩了,你身上的味儿可骗不了人。”

    小罩子猝然偏头,“你说什么?”

    女子莞尔,好奇道:“老娘我在这行做了快二十年了,阅人无数,却没见过你,你说你是做皮货生意的,卖皮货可供不起这种乐子,你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罩子将她的胳膊从肩膀上耸了下来,不耐烦道:“拿上钱赶紧走吧,会有人在后头跟着你。”

    他将银子抛给她,面有愠气。那女子得了钱,柔媚地哼了一声,杨柳腰勾得人手指再次攥紧,心中却没了兴致。

    小罩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独自在夜风中站立,抬起衣裳嗅了嗅,什么都没闻出来。

    常韦躲在树干后头,甩出刀,刚要抬步过去,就见一个背着枪的男人走近,趴在小罩子耳边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便一道消失在了夜色中。

    “土匪?”常韦喃喃道。

    他手掌血淋淋的垂放着,刚刚把一条野猪舌头上的那一层筋皮完整剥开,摊放在地面上,像是完成了什么杰作。

    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觉得无趣,眼下天色以晚,他在风中将帽子戴好,转头隐蔽地下了山。

    *

    “咱们明天什么时候去红西村的林场?”

    晚间用完宵夜,褚让同韩瑛一道在屋内对秋天的帐。

    两人在一块儿做这些乏味繁琐的事,总归不觉得太枯燥。

    他手中的笔没停,“从林场来潭城找我的那两个人已经上路了,估计大后天就能跟薛青云在红西村碰面,那地方不安全,我先让胡三把你送回家去,然后我自己过去。”

    他说那地方不安全,半晌后她迟疑地问,“他们真的会杀你吗?”

    “不会。”褚让轻松道。

    “可是那天,他明明说……”

    褚让听她担忧的语气,轻笑道:“怎么,担心我啊?”

    蜡烛燃灼的灯芯滋啦轻跳,韩瑛看了眼他,很轻地点了头。

    “算你还有几分情意在,”褚让将毛笔搭在笔山上,笑说,“不用担心,我自小遇上的事便不少,若是我这么容易就死了,也活不到现在。”

    褚让胸有成竹讲出这番话,韩瑛依旧觉得忧心,她想了想又问,“为什么非要你自己去,叫其他人去不是也一样?”

    林场的事瞧着有些蹊跷,褚让也是好奇他们能弄出什么幺蛾子,事儿赶事儿正好过来瞧一瞧,如果差不多就这么定下也无妨。

    可是薛青云在这。

    “我有别的打算。”他说。

    韩瑛眉心依旧没有舒展开,只是握住笔,低下头继续算账,她没有再追问下去的立场了,同样,也没有劝阻的。

    褚让倒是还想同她说些什么,就见窗外闪过一道人影,紧接着胡三的声音便同敲门声一道响起。

    “东家,郑小东来了。”

    郑小东个子还没韩瑛高,身下骑得马也是匹小马,他在院门外滑下来,又田庄账房引到了褚让所在的书房门口,交给了胡三。

    褚让扭头看他推门而入,“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给你报信的。”

    郑小东丝毫不客气,走到窗边的桌案,捡起摆在盘中的点心就往嘴里送,“白城那边有人递状纸了,当家的叫我来拿给你看。”

    褚让迅速看了韩瑛一眼,她似乎没反应过来什么,只是歪着脑袋满脸疑惑地看郑小东。

    “递状纸?”褚让说:“递谁的状纸?”

    “递林场的,白城来人了,说要现在的衙门和林场主还钱。”郑小东将一封信笺从怀里掏出来交给他,“你看看,这是他叫人给你在典吏那抄来的。”

    褚让将那状纸上的词挨个扫过,喃喃道:“这是一笔修庙的钱……九百六十两。”

    胡三在一旁惊讶道:“修的是几座庙,要这么多银子?”

    然而还没等褚让皱着眉头看完,那头郑小东便先开口了,“那上头是说白城有一年要修庙,就修一座,不过这笔钱报上去的时候没批下来。”

    褚让:“这么大笔银子,确实很难批的下来,一口要太多了。”

    郑小东点头道,“当时的县令是想从中捞点油水,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叫人起草了一张带着官府大印的公文,就跟当时的大户们筹借了一些钱,承诺如果还不上,就用林场十五年的使用权做为赔偿,但是结果当然就是没还上。”

    胡三说:“这位大户就是这次递状纸的吧。”

    郑小东又点头:“不过后来这片地最后不是都划给了虞城,上头的人又不认这笔账,之前的债主就跑到白城去告状,但是白城已经管不了了,他们又到虞城递的状纸。”

    褚让默默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现在人在虞城?”

    郑小东:“是,你刚走这群人就来了。”

    褚让:“那虞城的官府是什么意思?”

    郑小东:“咱虞城的官府那么穷,拿到这块地之后,在三月份就卖给常韦换了不少银两充公。”

    褚让恍悟片刻之后,终于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垂下眼睑,沉思道:“所以这块地,常韦和白城原债主手里都有正经公文,如此就成了一笔糊涂账了。常韦背后的老板掏钱买地的时候应该是不知道这回事,不过这官司一直在拖着,原债主那头毕竟自己也是掏了真金白银的,不可能就这么罢手。”

    “他这么着急卖给我,原来是为了让我顶下这口锅啊。”

    “看来是了,毕竟不让赊账,所有款项一次性结清,放眼整个潭虞白三城,能掏出这笔钱的都没有几个,你就是其中一个,”胡三说,“瞧着还是最好骗的一个。”

    褚让瞥他一眼,“滚。”

    胡三笑着又问郑小东:“之前不是说,常韦家人身上没官司吗?”

    郑小东转眼吃光盘子里的点心,又去给自己倒茶水,“是的,因为官府害怕惊动巡查,并没有记档,框了他们一把,折腾了好几个月都没给准信儿,他们一怒之下直接越过县衙,告到府衙了。”

    褚让问:“府衙怎么说?”

    “发回原籍重审。”

    胡三抱着胳膊,扬起脖子道:“孔文森是不是活腻歪了,敢拿这种事忽悠你,这事早晚暴露你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他是不是蠢到家了。”

    韩瑛一听孔文森,精神顿时提高了一大截。

    “傲慢。”褚让说,“和薛岭一样,觉得我可能发现不了。”

    他合上信,放到蜡烛上引燃,“林场估计是听到了风声,心觉要吃亏,不然不能这么着急。”

    韩瑛支起耳朵仔细跟上他们的思路,看了看褚让在火光下澄亮的脸,终于开口问他,“那你还去吗?”

    “去,”褚让朝她笑了下,“薛青云既然要杀我,我就给他这次机会,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快要燃烧到尾端的信笺险些烫了手,他甩手扔到了地上,沉着脸看它身上的火焰扭动燃烧。

    就在此刻,一声枪响划破了屋内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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