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褚让骤然回门,又旋即离开,芸娘可以说立刻就从身旁丫鬟的口中得知了。

    她在宅中吃完晌午饭,正由丫鬟小心搀扶,在院子里消食。

    “夫人,您要不要去东家那边的园子里头转转,他那头池子里新放了两头三十寸的黄金鲤,可稀罕人了,您去瞧瞧。”

    芸娘发鬓梳的整齐得体,颇有一家主母的威仪,她手扶着后腰,“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三日前,我听管家说,过两日还有,说是东家喜欢。”

    芸娘回看前方假山下的小路,步伐稳当:“那头的院子虽小,却有个水池,瞧着生动些,我原先在那头的时候也喜欢到廊下坐着。”

    “那夫人去吗?咱们日日在这个院子里头游逛,连路边的草都能数出有几根了。”

    芸娘同褚让一直没有单独碰过面,眼下拖得越久,就好像心里有鬼一样,越对碰面这件事感到心虚和抵触。

    她拢了拢帔肩,围墙内的清风拂面,倒是容易让人察觉到一丝不谙世事的富贵仪容,“还是算了吧,万一他一会儿回门,碰见了怪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

    “您是老爷的妾室,眼下是褚家的主母,再怎么说他也要叫您声姨娘,夫人根本无需觉得尴尬,而且我叫人留意了,他才刚出门没一会儿,一时半刻肯定不会回来的,”丫鬟说,“咱这头的院子里全是些静物,不欢实,我们就过去看看,小翠怕您憋闷。”

    芸娘被她说得动了念头,手掌拂过滚圆的肚子,握紧她的手,慢吞吞地由她引着,朝穿过两处门洞,站上了另一侧院子的游廊。

    许久未见,芸娘错过了院子的秋景,连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

    小翠替她挡了下树枝,又去取了些鱼饵过来,用手端着伸给她。

    芸娘看着水下鱼儿摆尾,凭栏从小翠手中抓起一些,拂袖扔到远处,那成群的各色鲤鱼便蜂聚拥上,奋力挤在一起争夺鱼饵。

    “夫人您快瞧,那鱼多漂亮。”

    那两只黄金锦鲤色泽澄亮,十分显眼,身体硕大又灵活,在水面下时隐时现,能叫人一眼就看见。

    芸娘笑了,指给她瞧:“你看,那边几条红白相间的,那是我刚怀上孩子的时候,老爷买回来养的,这才几月没见,又长大了不少,可见是个贪吃的。”

    小翠忙道:“老爷看重夫人。”

    芸娘笑容变淡了。

    褚家在城东有几间规模不一的首饰铺子,她原先便是其中最大的一间铺子里的女工,每日做的事便是帮各位富家太太小姐修理松散断掉的串珠首饰,她对首饰比米价变动要熟稔多了。

    而在半年多前,她偶然抓到一次机会,废了好大力气,才叫褚怀兴纳她进门。

    小翠看了看她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步,说,“夫人,我听我娘说了,孕妇爱吃辛辣的,且肚子尖,那怀的必定是个男孩。只要小少爷平安出生,往后啊,别说这几条鱼了,整个宅子,整个褚家都是您的!”

    她那张还似孩童的脸颊早已被磨砺出了违和的人情世故。

    池中鱼聚集又散开,芸娘定神片刻。

    “可是,”她将小翠手中的那盒鱼饵接到手中,“总有始料不及的时候。来日方长,我要守好我儿,也不是件易事。”

    “那倒不一定,咱家人都知道,您肚子里的是老爷正儿八经的亲骨肉,只要孩子能生下来,长得再大些,”小翠压低嗓子,悄声说,“只要有了小少爷在,就不会有人敢苛待您母子,日后想要什么,还怕没机会吗?”

    芸娘失神。

    下一刻,手一滑,那盒鱼饵扑通一声,掉进了脚下的池水中。

    水下暗涌的鱼群泅水而来,疯狂翻腾争抢鱼饵,好像下一刻要跳到岸上来了。

    芸娘微微皱眉,向后退了一步,忽然表情凝滞,颤抖着弯下膝盖。

    “夫人,您怎么了?”小翠扶住了她。

    “……小翠,小翠,”芸娘扶住肚子,反手攥住小翠的掌心,“快…快,快去叫人…”

    ——芸娘羊水破了。

    褚宅等待已久的大日子终于毫无征兆地降临了,连房檐上趴着的野猫都紧着一口气。

    接生过几百个孩子的稳婆已经请进屋内了,谁也不敢在此刻有什么差池。

    那日上山寻褚让的老管家冯伯,在院子里搓手跺脚,满面焦急,赶紧走上前去,“东家,您可算回来了,芸娘肚子有动静,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

    褚让站在庭院中央,能听见屋内断断续续细微的痛苦□□声,院子里的下人都在看他,他冷静地问冯伯:“怎么会如此突然,是谁冲撞到了吗?”

    “没有,小翠说,是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忽然就有动静了。”

    褚让垂下眼,半天没说话。

    夜晚天幕渐渐垂落,褚宅门前那两盏白灯笼早以被撤下,眼下新点了两盏红的又挂了上去。

    芸娘的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她在里头疼得满身虚汗,稳婆叫人给她煮了鸡汤和吃食。

    褚让在正堂用了饭,默默地坐在椅子,等隔壁院子里的消息。

    烛火的光亮在他纹丝不动的脸颊上晃了晃,堂下出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十分匆忙,褚让看着逐渐清晰的人影,抬起脖子,道:“你来得好巧啊。”

    刘贵捧着这两日各家抄好的账本,呼哧呼哧进了屋,褚让有一瞬间觉得,自从他来褚家,刘贵好像消瘦了不少,倒是瞧着俊雅些了。

    “东家,您回来了,我来给您看看这两日的账!”

    “怎么这么急,”褚让示意他就坐,指了指身后的座钟,“什么事不能等明天天亮再说?我现在可能顾不上你。”

    刘贵看褚让脸色,站在地上没坐,并没有提及芸娘产子的事,而是直接了当地谈生意,“我知道您肯定没歇着,咱家城里生意好像有些动静,想着赶紧过来知会您一声,您好早些有准备。”

    褚让点点头,面不改色,接过了账本。

    *

    韩瑛晚上回了家,发现宋怀远又没回来。

    她将买好的菜放到厨房,到在宋怀远的书桌前,发现前些天装过糕点的碟子还没送回去,她想了想,决定撑一会儿等等他。

    没成想,身体渐渐犯了懒,没一会儿功夫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戌时,屋檐半遮新月,宋怀远在月光下薄成了一张纸片,他夹着几册书,手提一包吃食推开了没上锁的大门。

    他手里的东西刚轻碰到桌面,韩瑛就被惊醒了。

    “怎么在这睡着了?”他也有意叫醒她。

    她睡着前,从衣柜里拿了件宋怀远的袄子盖在身上,迷迷糊糊坐起身,周围全是宋怀远的味道,像只大手一样,十分温暖又踏实,她看他将灯点上一盏,模样瞬间清晰。

    嗓子沙哑道:“我想等你回来吃饭。”

    “困了回床上躺着,脖子该疼了。”

    韩瑛揉了揉脖子,“知道了,下次不睡这了。”

    “我时间不准的,不是告诉你别饿着肚子等我,”宋怀远走到桌前拆开油纸,推到她眼前,“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我去给你做饭。”

    韩瑛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朝桌面凝神一看,“诶?师父,怎么还是上次的糕点。”

    宋怀远将长衫脱下搭在衣架上,披上自己在家穿的常服。“同一个人送的。”

    “同一个人?”韩瑛扭头看过去。

    “嗯,一个朋友。”

    朋友?

    韩瑛肚子空空,食欲旺盛,从油纸包里捡了一块,一口就咬下一半。

    “是上次送你糕点的那位朋友吗?你最近都是去见他了吗?”她边吃边随意地问。

    “是,”宋怀远说。

    “她生病了。”

    卯时三刻,婴儿啼哭声覆盖整个褚宅。

    理完的账本就这样随手平摊在桌面上,褚让垂眸把玩手中短刀,在幽暗冷清的晨光中抬起头。

    冯伯跑了进来,“东家,芸娘生了,是个男婴。”

    下人们显然都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自觉地嘘声,按部就班做自己的活计。

    冯伯昨天下午从城里请来了一位还在哺乳期的奶娘安置在家里。

    她将婴儿裹好被子直接带到了偏室,屋内的地砖上不敢烧炭,火墙和火炕被烧得热乎乎的。

    门扉吱呀一声推开,奶娘回头看见了褚让正掀帘进门,手里的婴儿还没来得及放在炕上,便迎着他走过来,将婴儿亮给他看。

    “东家,您瞧。”

    她扒开被子边缘,尽力露出婴儿的脸。

    “小少爷七斤六两,比我家的男娃子重了一斤多呢,瞧这胳膊腿肉乎乎的,小拳头攥得可有劲儿了。”

    奶娘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幼嫩的小手,递给褚让,褚让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襁褓中酣睡的婴儿。

    他就这么沉默了半晌,奶娘猜不穿褚让的情绪,联想他可能是因为夫人生了个男孩不大高兴,手臂颠了颠,说:“东家,我去给小少爷放到炕上,这儿有点风,天儿冷了,孩子不能受冻。”

    褚让看她一眼,虚点下头,转身出了门。

    主屋里,芸娘刚刚生产完元气大伤,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小翠在一旁小心谨慎地伺候着,将她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角掖了掖。

    “夫人辛苦了。”

    芸娘疲惫道:“小翠,你去帮我看看孩子,帮我看着点,有什么事,赶快来告诉我,千万别叫她们粗心大意了,啊。”

    “知道了,我这就去。”

    褚让带回来的郎中名叫周礼,正端坐在床边给芸娘号脉,他终于收了手,在心中开出了几贴大补气血的药方。褚家不缺钱,药材大可捡最名贵的,不然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他就要给自己惹麻烦了。

    小翠这边刚走到门口,没注意到,就被掀帘而入的褚让撞得向后撤了一大步。

    “怎么样?”褚让手快拽了她一把,小翠慌张站直道歉。

    他刚刚说的话是问郎中。

    周礼正装好药箱,挎在肩上拱手道:“正常生产后的脉象浮弱,气血亏虚,不过不打紧,我这就回去亲自给夫人抓药。”

    “去吧。”

    郎中走了,屋内侍候的丫鬟见状也要跟着退下去。

    褚让招手给她们拦住了,没让她们走。

    “孩子有名字吗?”

    他直愣愣地问了芸娘这一句。

    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对话。

    芸娘不知怎么,孩子刚被抱走,视线就渐觉有些模糊,她费力地闭了闭眼,看向门口。她几次见褚让,都因为各种缘由,没有记清这个年轻人的脸。

    生意上的事,她一概不懂,她只知道这个年轻人来了之后,褚家并没有因为褚怀兴的离开变得混乱,所有人都井井有条地听从他,好像都忘了她们母子的存在一样。

    “……老爷生前已经给取好名字了。”

    她目光躲闪,表情十分不自然,说:“叫褚安。”

    “褚安……”

    褚让顿了片刻,期间没人发出任何声响。

    “好。”他忽然不明不白道:“那就祝愿他能平安吧。”

    *

    褚宅离医馆不近,郎中周礼每日都要过去跑一趟察看芸娘的身体状况,他拎着新开出的补药匆匆出门。

    晌午轮流吃完饭休息时,韩瑛有些茫然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郎中年迈的背影逐渐远去,又将视线眺望到街对面那家即将开业的米铺。

    “姐姐,”周小北忽然出现在身侧,“你在看什么?”

    韩瑛抬了下下巴,“喏,那家新店,诶?”她回过头,“怎么不去看着炉火?”

    “没有新煎的药啦,那几锅小半个时辰之后就能好了。”周小北又说,“这店修葺的真快,这才几日啊,牌匾都挂上了。”

    他说着,从兜里抓出一把山楂干,碰了下韩瑛的手。

    韩瑛很自然地摊开手掌接过来一些,与他肩碰肩一块遥望远处,“瞧着还挺漂亮的,不做米铺,还能卖些别的,开个成衣铺子也不错。”

    “对啊,总感觉阵仗不小——”

    “——在这站着干嘛?”

    一道男声打断了她俩的对话。

    两人猛然回头看,褚让正负手走近,站定后硬邦邦地说,“怎么不干活去。”

    周小北缩起脖子,慌慌张张将吃食塞回裤袋,“对不起东家,马上干活。”

    褚让没理会落荒而逃的周小北,一直盯着韩瑛。

    韩瑛尴尬地扯了下嘴角,转身之前,犹犹豫豫地放下手,想了想还是为自己辩解道:“那个,我午休时间还没到,不是偷懒…”

    “你盯着我干嘛……我先回去了。”

    “你等会,”褚让说,“现在药铺生意这么差了么,还有功夫站这跟人聊天?”

    “嗯…确实不大好,”韩瑛没听出来褚让什么意思,诚恳道,“真的,你快管管吧,城西的医馆诊金都降价了,咱们一次50文,他们45文,病人都跑到那边去了。”

    这事儿褚让已经从刘贵那知悉了。

    他平日巡店巡得很勤,时间穿插着,每个店基本三日就要巡一次。

    这两天不在城里,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

    韩瑛:“而且,最近城里好多地方都在降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离过年还早啊。”

    西城的药铺,是个百年老字号,背后的老板是李盛。很明显,还是薛岭的人。

    而韩瑛觉得褚让如果还这样一成不变的话,可能会吃亏。

    “你要出去看看吗?”她试探着给褚让提醒:“五文钱对于我们普通老百姓来说也是不少钱了,你看药铺,现在还是旺季呢。”

    褚让在她的眼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沉声说,“我知道了。”

    韩瑛“嗯”了一声。

    褚让:“我正要去逛逛呢。”

    韩瑛翘起嘴角,觉得褚让能听一个伙计的劝,很不容易,“那你快去吧。”

    褚让刚要抬脚离开,身边空落落的,想了想忽然对韩瑛说:“那你陪我一块儿出去走走吧,左右你也清闲。”

    韩瑛一愣:“啊?我去干嘛?我得留在店里……”

    “没事,算你出差。”

    褚让跟赵掌柜打了声招呼,转瞬就给人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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