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日光转烈,光晕晃得褚让微微眯起眼,越过胡三的肩膀,向他身后那响亮声音的方向寻去。
视野里,一根尾扎红色头绳,乌黑柔亮的麻花辫儿在空中甩过一个好看的弧度,落在了仓促回身的肩胛骨中间。
褚让没能看见这个女孩的脸,只看见了一颗浑圆的脑袋,和一件打了补丁、十分俗气的大红色花袄。
她面对面五丈外的一间猪肉铺门口,一位唇角有颗硕大黑痣中年女子,系着围裙,手里提起一个竹篮,嗓音尖锐,像一记尖□□破铜锣,压倒周遭所有杂音,突兀地吼道:
“多拿几个,一个怎么够吃啊!”
那竹篮一看就沉甸甸的,里头装的好像是鸡蛋。
“不用了,李婶儿!一个就够啦!”女孩将手里攥着的那枚鸡蛋举起,爽朗地回应她。
褚让眉头皱着,通过这个聒噪的“圈”望向这两个人。
不过没几眼就有些招架不住太阳光芒的攻势,视野逐渐发白,紧接着垂头闭了下眼。刚刚要斥责胡三的话,无端被人打断,也全然忘了下半句。
胡三顺着他的视线左右晃着脑袋,不知该看哪里。
褚让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眼神中仿佛在警告:再敢胡说八道,就把他脑袋拧下来!
“以后废话少说。”
他向前迈步:“走。”
胡三像只肥猫一样缩着脖子没敢吱声,立刻去追褚让大步走远的身影,跟着他朝酒楼走去。
李婶儿见韩瑛不肯收,又往外追了几步,坚持说:“回来拿着吧,我再给你切一块猪肉!”
韩瑛侧身倒退着往后跑,鬓边发际的绒毛随风在脸颊轻扫,摇着手,明媚道:“不了!不了!谢谢李婶儿!月底发了工钱就还你!”
“这孩子,不用还了!你看着点路!”
“知道啦!”
韩瑛马不停蹄地转身。
她观察日头的位置,觉得书堂下学的时间应该快到了,攥紧手里借来的鸡蛋,心里想着得赶紧赶回去。
她像阵风一样,飞快地从褚让身边擦身而过,还不等人反应过来,便左拐右拐,消失在了人群中。
*
“他原话就跟你说了这么多?”
万秀莲在屋内惊心动魄地听完他关于手伤来历的叙述,捋着胸脯,脸色煞白。
“是,”刘贵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狠狠点头,“他说了,不杀我。”
万秀莲急得直跺脚,“一个土匪的话,能信吗?”
两人心焦气躁,丝毫感觉不到饥饿,桌上的饭菜也失去了温度和滋味。
刘贵劝慰:“夫人,溪峰山那窝子土匪,早二十年就换了主儿了,他们现在不搭理穷人,就跟城里那几家大户不对付,咱们贪这点钱都不够他们打发叫花子的,杀咱们没意义啊,夫人。”
“不行,不对…”她恍惚道,“他现在不杀你,可能只是还用得着你,可没说用完了不杀啊。”
刘贵浑身一凛。
“他们已经信不过你了,如果能找到人替你的位置,咱可能就活到头了。”
刘贵愣了愣神,抬手抱着混乱的脑袋,不停地抓头发,懊悔道:“当初咱就不该贪褚家的钱,哎呦,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个货色!”
“可是…”万秀莲皱起秀眉,又有了疑问,“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张鸿山的儿子的?”
说来,褚怀兴已然下不了床的那几日,刘贵就找了个人悄咪咪地在褚家附近盯梢。是日傍晚,褚宅老管家冯伯独自一人从后门出来,在黑灯瞎火的巷道里走了好半天,才贴着城墙墙根出城。
冯伯年纪太大,不会骑马,一路小跑,走走歇歇,三个时辰后才摸上溪峰山。
“盯梢的回来说,他跟到溪峰山脚下便不敢上去了,又趴在草丛里等了半天,就见冯伯领下来一群人,这个时辰,猜想可能是山里的土匪,那小子就在前面领路。”
万秀莲思索道:“可万一,只是张鸿山捡的孩子呢?你怕不是多想了。”
刘贵表情凝重:“张鸿山又怎么可能会养一个有褚家血脉的孩子,还让他姓褚,难道就为了让他们褚家父子相残,给老张家报仇?”
万秀莲稍微琢磨了一下,“你说得确实有道理,而且,二十年前啊,褚怀兴的闺女被张鸿山绑走了,说是给杀了,但是这小子年龄对得上啊。”
刘贵沉声说,“所以我怀疑,他不是张鸿山和褚怀兴闺女的孩子,就是褚怀兴在失独之后又找人生的,不过被张鸿山抢走了。”
这么一听,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还是第一种假设靠谱些。
“那,褚让有没有告诉你,褚怀兴是他什么人,是他爹,还是他外公?”
“他对外说,是他爹。而且钱庄的钥匙都给他了,冯伯在褚家伺候了四十多年了,有威信,错不了。”
万秀莲抬手抚在刘贵的肩头:“那要不,咱去报官?官府不是一直没钱剿匪来着,这不正好,送上门来了,咱叫官府直接把这个兔崽子杀了!”
“不行不行,”刘贵急忙制止她这个想法,“可不敢,他现在握着褚家的钱庄,有什么三长两短,张鸿山得剥了我的皮!旭儿还那么小,咱还没亲眼见他娶妻……”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将头埋在夫人胸前。
万秀莲瞧他可怜兮兮的,双臂回抱着他,不停抚摸他的后背。
“哎…是我思虑不周了,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去做这件事。可是,”万秀莲又说,“薛家那边的事儿,你打算怎么交代。”
薛家……
刘贵猛然直起腰板,擦了擦眼泪。
——对,还有薛家。
潭城这个地方,地处边陲,气候干燥,常年少雨,粮食产量够不上田赋,拖欠朝廷税收不说,隔几年还要求朝廷拨款赈灾。
但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巧就在新帝登基的那年,城外西北方,探出一座铁矿山。县衙得到消息即可派人探查开矿,于是靠这座铁矿山源源不断产出的矿石折算银两,让潭城久旱逢甘霖,没有沦落成一个饿殍遍地的穷县。
不过当时的县官对矿山运作并不熟悉,嫌弃开采铁矿过程过于耗时繁琐,还得官府出资雇人参与劳作,经年累月叫人看管着,城内城外工作量太大,衙门根本顾不过来。所以就想将它转给了当地坐商,每年只按分成收走一大半钱,其余什么都不管。
当年巨款垄断吞下这座矿山的,就是薛家。
也因为这座矿山,薛家直接跻身潭城首富。
褚怀兴一年前就心知自己的病到了什么程度,他心急如焚,迟迟没有子嗣叫他更加坐立难安。他有意叫身边的所有人隐瞒实情,如果透露一点风声出去,褚家的家产一定会被四面八方对他财产虎视眈眈的人瓜分掉。
可是,不出意外,消息依旧不胫而走。
刘贵搓了把脸:“褚怀兴一早就知道防着薛家了,但是他没法儿有太大动作,怕引来杀身之祸。”
万秀莲:“这半年他们那一帮人抢走了褚家不少生意,褚怀兴心里能没数吗。当初薛家找你,说愿意跟你合作瞒着褚怀兴把生意分掉,他们不会把这事儿告诉这小子吧?”
“我又没答应什么,告诉了又如何……”刘贵肩膀渐渐下塌。
他脑子迟钝,呆呆地缩在凳子上,好像一只鼻涕虫,仿佛见不了太阳。
可须臾间,他恍惚抬起头,试探地问夫人,“夫人,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我这心里头,怎么空落落的,这么没底呢……”
“.……”
万秀莲从上至下将他打量一遍,视线落在他手上缠绕的纱布,替他回忆了一遭,不太确定地说:“我记着,你说一会儿有事要走,不让叫郎中。”
“郎中……”刘贵半晌后脸色一变:
“不好!”
*
潭城唯一一座书院距离刘贵家不远,但是周围的巷道不比褚宅和刘贵家附近的规整,而是像蜘蛛网一样乱七八糟的,第一次进来的话,若是没有熟人带路,便会很容易迷路分不清方向。
不过好在四通八达,最终总能走出去。
韩瑛从东面的入口钻进书院后方的一处窄巷,熟练拐过几道弯之后,扭头就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这户人家院子不大,乍看起来十分空荡,半空中横着根晾衣绳,绳子两端的两间厢房,一间用作厨房,一间用做次卧。那厨房窗下用木板晒着皱缩的白萝卜干,门框上还挂着两串鲜红的干辣椒,连地砖缝隙里面的灰尘都有扫帚打扫过的痕迹。
可以看得出十分整洁,勉强有些烟火气,只不过就是没什么值钱的物件,显得很清贫。
韩瑛今天面上始终带着笑,她径直跑进了厨房,进门险些被门槛绊倒,吓得她哎呦一声,手里的鸡蛋来之不易,赶紧给护住了。
她将袖子挽了两道,从水缸了舀了两瓢水添到灶台上的锅里,然后将鸡蛋贴着锅边滑进去,引火煮上。
这头刚扣上锅盖,院里正好进来了一位身着青衫的素雅男子。
韩瑛通过厨房的窗户见他进来,眼睛绽放光芒:“师父!你回来了!”
宋怀远腋下夹着课本,另一只手提着一壶酒,和一包烧鸡,冲这边笑容温和道:“嗯,回来了。”
然后踏步直走进了主屋,将手里的吃食一同摆在饭桌上,又转身将书本放在了窗下的书桌,小心着不叫它们沾到油性。
宋怀远是书院的教书先生,今年才二十七岁,身材颀长,气质儒雅,与人交往总是带着三分笑,韩瑛这辈子都没见他跟谁红过脸,说起话来很温和,总是叫人如沐春风。
她将鸡蛋从锅里捞出,又在提前备好的凉水拔凉,拎着空碗,进屋拿到宋怀远跟前,兴致勃勃对他说:“师父你坐下。”
宋怀远随后拉开凳子,撩起袍摆坐下。
韩英站在他身侧,用手掌推着鸡蛋,在他脸上和后背认真地滚来滚去,边滚边念念有词道:“滚一滚,长命百岁,滚一滚,晦不沾身,滚一滚,笑口常开,滚一滚,身强体健……”
宋怀远闭着眼睛,听耳边的吉祥话,没忍住乐了。
“今年怎么多了这道规矩?”
“嘿嘿,”韩瑛笑着说,“上个月赵小东生日,李婶儿给他这么滚了一圈,我去借扫帚正好瞧见了,就想着你过生日的时候,给你也滚滚。”
韩瑛将鸡壳在碗边敲碎,两下剥好后放到碗里,推到宋怀远面前。
“师父,给,吃吧。”
桌上烧鸡的香气熏得人陶醉,她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了,还差碗长寿面,你等着,我再给你煮碗面!”
宋怀远被说得眼花缭乱,怕她麻烦,要拦住她,“韩瑛,不用那么麻烦了,我买了烧鸡。”
韩瑛粲然,当即抄起那包透着油污的牛皮纸包裹,“那就借点鸡肉!”
说罢不等宋怀远言语,就扭头走了。
宋怀远看她那风风火火,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矜持气质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无奈莞尔。
韩瑛在锅台边上,撸胳膊挽袖子,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小臂,这边烧上水,那边又抄起菜刀切鸡肉,眼神格外认真。
她平时会做得菜不多,因为家里的食材少,翻来覆去就那几样,味道自然也一般,但是只要能填饱肚子,他们师徒二人也不嫌弃。
她弯下腰又往灶膛里扔了块干柴,橙黄的火焰烧得很旺,锅里的水蒸气缓缓缭绕韩瑛的脸。
韩瑛的脸型偏圆,鼻尖圆润,嘴唇小巧,只有一双眼睛漆黑炯烁,瞳仁好像黑珍珠一般透亮。
她将刀刃在鸡肋上挥舞两下,用手撕成了细条,铺在面上,又撒了把葱花。
两碗鸡丝面就这么照猫画虎地做好了。
宋怀远给她摆好筷子,她端着面进屋后,拎起凳子往宋怀远身旁挪了挪。
宋怀远眼神一划,给予警告:“别靠这么近,坐对面去。”
韩瑛叛逆道:“我不。”
软乎乎的小脸贴在他手臂上,撒娇似地蹭了蹭:“哎呀,都过生日了还这么小气,我要挨着你坐。”
宋怀远把她的脸推回去,“你都这么大了,师父也不能总在耳边训导你,好好坐着,出门不怕被人嘲笑?自己注意些。”
“我才不注意,反正我师父管着我。”韩瑛洋洋得意。
宋怀远嗤笑,放弃似地低下头用筷子挑面:“唉…比小时候能说会道,我老了说不过你了。行了快吃饭,一会凉了。”
两碗面热气腾腾冒着香气,宋怀远将鸡蛋用筷子分成两半,夹给韩瑛一半,两人用一碟咸菜佐食,慢慢分食盘子里的烧鸡。
韩瑛还没动筷子,见师父给自己斟了杯酒,“师父,我也想喝酒?”
“小孩儿不能喝酒。”
“就尝一口,我想知道酒是什么味道的。”
宋怀远看了她一眼,略微颔首,“也可以,但是你应该不喜欢。”
他用那个装过鸡蛋的空碗给她倒了一些,韩瑛端起来抿了一口,从瞬间皱起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确实不太喜欢。
“不好喝,又辣又酸。”韩瑛津着鼻子说。
“早就跟你说了。”宋怀远笑了,夹起碗里的半个鸡蛋,尝了一口闲聊道:“这土鸡蛋从哪来的,从家里带来的吗?”
韩瑛忙咽口面汤,消散嘴里的酒气,摇头道:“不是,跟李婶儿借的。”
说完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师父的脸色。
她这几日一直惦记着师父的生日,家里的老母鸡也很给面子,下了不少鸡蛋,但是当她爹知道她想给宋怀远拿一颗的时候,把她臭骂一顿,还说如果她敢偷拿就打断她的手。
韩瑛当然没把这件事跟师父说,他怕师父生气。
赵怀远听完话,端着碗顿了顿,半晌后忽然不动神色地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桌抽屉里数了十枚铜板,递给韩瑛,“这些钱你拿着?”
韩瑛伸手直接接过,“师父,你想买什么?”
她以为宋怀远想要她去跑腿买东西。
“不买什么。这鸡蛋是借的,自然要还给人家。还有,厨房里立着的那把扫帚,是不是也是管李婶儿借的?我瞧着不像是原来家里那把。”
韩瑛点头:“是,咱家那把坏了,还没来得及去买。”
“那就留下吧,去城门口的杂货铺买把新的,还人家。”
宋怀远知道前街猪肉铺的李婶儿,她儿子是他班里的学生。韩瑛早前在她家做过几个月的小工,她本人一直想娶瑛子给她当儿媳妇。
甚至已经试探过韩瑛几次,说要到她家去提亲。
“没事的,我跟李婶儿说了,发了月钱再给她,李婶儿人很好的,不着急。”韩瑛说。
宋怀远拒绝:“还了吧,你的月钱也没多少,留着自己用,以后院子里要用的钱,拿师父的。”
看师父语气坚持,韩瑛哦了一声。又低头从手里又捡了几枚出来,伸手还给师父,提醒说,“师父,一把扫帚、一颗鸡蛋根本用不着十枚铜板。”
他撩起袍子重新坐下,有些抱歉地说,“今天应该请你去酒楼吃顿饭的,但书院的月俸要拖到下个月才会给我们了,到时候钱到手,就带你去把饭补上。手里剩下的这几枚,你就留着买麦芽糖吃吧。家里以后要用什么,或者你缺什么了,先跟师傅说,抽屉里的钱你也可以随时拿着用,不过回来的时候要跟师父讲一声,别总去找人家借东西。”
她都不清楚今天到底是自己过生日还是师父过生日,反正她很开心。
她与宋怀远已经相识十三年了,每次只要有机会能进城见到他,她就感觉时间过得异常快,就算坐在一起傻坐着晒太阳,也觉得格外舒心。
宋怀远下午还有课,急着去书院。
离家时,盘子里还剩两只完好的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