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也不必怎样撺掇,云箫韶暗忖。

    怕不过只略提一句和离的话儿,把他六叔……把泰王爷,把泰王爷心里触目着,着急上脑便跑来。

    唉,云箫韶拊掌,泰王爷办差经商,哪一件不是精明干利,要不的登高位、掌八方财源,怎的到这项上没个精明?只要是他今日上门,他的心这不李怀雍一举试出来。

    云箫韶没留神嘴角细扬,问李怀商道:“他怎对你说的?你着急忙慌就来报信。”

    李怀商不藏着掖着,袖中摸出一枚笺子,是李怀雍着人送的手信,打南直隶来,今日送到。

    云箫韶并不亲自去接,教画晴接来看。

    果然如她所料,并无明言。

    通篇只说君父无端有疾,恐受冯氏欺侮毒害,宫中母后、母妃也俱受欺压不得安生,愿借兄弟金石之力断金,斩除冯氏乱党,血李氏皇族耻辱,红颜何惜,今愿与发妻和离以明志,社稷不安不成家。

    谁提来?一句没提,我知道你对你嫂嫂存有别个心思,你那些个风情月意落着地否?没提。

    但我与她和离,你总算有些儿影儿可盼,这些李怀雍一个字提了?不曾。

    这是他的心机,也是他这封手信高明之处。

    半句能落地听响的许诺没有,能哄来夺嫡路上一大助力。不是说么,泰王爷如今做了殿前指挥使,宫城戍卫只在他一人掌中。

    李怀雍此举,一厘金不费,一锭银不花,牺牲的有谁?只是云箫韶罢了。

    重来一遭,她依旧,只是他手头一枚棋子。

    这棋子或许玲珑玉石雕成,晶莹可爱,主人家一时爱不释手珍而重之,可正正撞按到事儿上,事关棋局生死存亡,一例该落子还是要落,断没有舍不得的道理。

    云箫韶垂目沉思一刻,心头哪来的哀怨伤痛,一派淡然心思。

    仰起脸来只余沉静笑脸儿。

    此时李怀商似乎终于缓回过些儿味,自知贸贸然上门不妥,站起身揖礼拜不是,却听她说:“你可知,你或许本没想着涉及党争,只是如今你进我门来,这趟浑水非湿你鞋袜不可,你做不成望川人。”

    他脱口道:“怎会?我这些年从来无意高位,倒也相安无事,往后……”

    蓦地李怀商哑然,原想说往后只循此例,可话到嘴边自干儿堵回来!诚如云箫韶所言,他接着手信就找上门,他自此再无余地可作壁上观!

    一步不慎,他已身在彀中。

    为今之计,为今之计,李怀商慢慢抬眼,慢慢看住面前这女子。

    他已在皇兄跟前露出圭角,是他,是他累她的,是他一时不察,一个没忍住的轻率,连累她啊!竟还冒然闯入闺中,任谁不当是桑中之约,不当他二人早已经刮剌上。

    喉头哽动,李怀商急道:“是我大意,我连累你的好姻缘不保。”

    “好姻缘?”云箫韶自问一声,似是嘲讽。

    不过立即收敛神色,正色道:“谁连累谁还没个定论,你听我说。”

    她问:“我如今和离又如何?他只许我和离,又没说许我另嫁,将来他登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从新纳我进宫去,值什么?谁能拦着?”

    李怀商惶然道:“怎会?他待你凉薄,倘你脱开牢笼,我怎看你再陷泥潭?我……”

    她把头儿摇了:“你还想抗旨不成。”

    吃她不留情面的问,李怀商思量一刻,颓然倒在椅上,无计可施。

    “不过,”云箫韶话锋一转,另起一茬,“如今这局,我隐王府是待不得了。”

    李怀商呆愣道:“那、那你就此应允与皇兄和离?”

    “为何不允?”云箫韶端起茶盏微微一笑,“你记着,我和离归家去,我做我的云家大姑娘,你做你的泰王爷,他信里半个字没连勾上,咱们没得替他圆话?”

    提点一句,李怀雍可不是好相与的,甚忍痛割爱,不过是权宜之计,将来哄耍得你团团转,你要人财两空,你哭也来得及?

    见李怀商通晓其中要害,云箫韶也不揪着,往后定计。

    至于说,她怕不怕李怀雍轻诺寡信,将来掳她进宫,她不怕。

    也看能活到那时候去不是?李怀雍那厮哪个能享命长久?斗倒冯氏他身上吴茱萸的毒就该见效,云箫韶深深看一眼下首泰王爷,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先帮着李怀雍又如何,帮他就是帮你自己。

    再者说,不守诺,方是咱们隐王爷真性儿,方是他的常态,上辈子十年,加上如今世上两年,再不晓得他么?云箫韶早把此人里外看得透彻。

    她笑问李怀商:“你省得?”

    她这一笑,什么不省得,头悬梁、锥刺股,头脑按进薄荷叶汤倒灌气也得省得,李怀商应诺。

    落后云箫韶终究没留他的夕食,打发李怀雍书房伺候的小伴把人送出去,自己也回房。

    一路上画晴跟着,只是不吱声,是缓不得的惊魂未定,云箫韶叹口气。

    这丫头最向着咱,尚且这样子,母亲知道还得了?父亲呢,父亲为人最板正,又会如何?真要和离,硬仗还在后头。

    更遑论,还有李怀雍。

    今日他的手信只是他的开堂鼓,望后只看升堂坐审定罪发落,必有后手。旁的不说,单论她今日见着李怀商的面儿,李怀雍回来,她该作何应对,该伤心?该体谅?

    总之不能太雀跃,也不能太迫不及待。通还得费心思,这见真章的好戏,还在后头。

    花开两枝各表。

    这边厢云箫韶思量不止,那头归府的李怀商也是失魂落魄相似。

    问他心头一片郁结落在何处?

    只落在二个字:平常。

    他今日热突突上门,诚是没过囫囵脑子,可云箫韶又哪个未卜先知?听见信儿时如他一般,应也始料未及,可她,只是平常。

    尚未看信时、看完时,面上俱是平常,听说夫君要与她和离,神色绝平常不过。

    细论起来,还是那句“难不成你……”说出口时神色波动些,那是她冰雪聪慧,体察出他的心意,他……

    咳咳,李怀商坐起彷徨,再三铭记万勿一颗心只念着自身,她、她听说皇兄有意与她和离,神色平常,听说皇兄拿她换取利益,神色平常,听说夫君要弃她,神色只是平常。

    是以,她逐日里,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去年秋里她停用红花,李怀商当她夫妻二人和好如初,如今看来,只怕另有隐情。

    阿,这不去想罢了,一旦想起实在是,油滚肺腑,火燎肝肠,李怀商独坐书房,忍不得的屏气,脑中翻来覆去三个字,红花炭。

    怪不得,怪不得徐燕藉一节她先头不想着捅到皇兄跟前,只寻自己料理,她夫妻二人只怕早生分。

    李怀商碗口一拳,不轻不重捣在案上,还是他。

    若他早日出息,早些崭露头角,早引得各方拉拢,他是否就能早些救她?

    忽地又想起提及母妃时的情景,她竟还得闲忧心母妃的处境。她自己身处旦夕之间,心里照样装得下旁人,心性品格可见一斑。

    李怀商说不清是幸还是是叹。

    ·

    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趁李怀雍未归,云箫韶布置下一件。

    她素日清早起进一盅儿米粥,午食用一张儿乳饼,晚夕更不得了,只吞些果子当饭食,没过两日画晴就心疼,娘看给生生催磨清减,还隐隐透出些儿病气。

    清减才好,病气更好,此外云箫韶还成日不做旁的,只支在窗前案上发呆,好似有无限愁思。

    画晴暗中进言,倘要装样子,只请泰王爷贴肚儿的太医给开方罢了,伪装个把病症岂在话下?如今娘要不的每日唉声叹气,常言道病是愁招来,仔细装病成真病,到头娘你自家受罪,不值当。

    云箫韶叫她噤声,只看着进进出出画春罢了。

    务必求真,盼她看在眼里,能给咱们当个耳报神呢,到那时,再不值当也是值当。

    比及李怀雍罢了南直隶差事回京,看见云箫韶,真个唬一跳,这病体恹恹、花容憔悴,面颊上原就没存着二两肉,如今可好,比着纸裁一般的瘦削,苍白白脸儿、青紫的唇,竟是脂粉也遮不住的形容枯槁。

    晚间李怀雍上宫里禀完差事回来,迳到云箫韶房中,她正开着箱子,一样一样拾掇物件。

    李怀雍叫她:“箫娘,寻什么?分付丫鬟动手罢了,你在病中,看着身上累。”

    云箫韶低低应一声,犹自埋头打理。

    须臾,忽然惊醒一般抬头,慢慢下地,插烛也似地一拜:“妾见过王爷,王爷万福。”

    李怀雍哪个真许她拜到底,慌得扶她起身,又拉她坐下,她不肯,执意要按礼数见礼,李怀雍拗她不过,受她一拜。

    “凤儿,”他面上大不忍,恸道,“你何苦。”

    两个对过坐下,榻上的近花小案盛得满满当当,榻边地上还杵着几只酸枝衣箱,夫妻二人隔着一屋子凌乱默然片刻,李怀雍捱不过,问她:

    “这是寻什么?”

    她低着眼睛,似有无限伤怀不愿透出来,答道:“不寻什么。听闻王爷要撵我走,自收拾细软,好处也省得碍眼。”

    李怀雍叫一声箫娘,又叫凤儿,不做声了,云箫韶一件一件挑东西也不理他。

    少一刻,李怀雍起个话头:“凤儿,你不知。父皇诏书已经写好,幸朝中有忠臣悍不畏死犯颜直谏,说吉王年幼,父皇暂才搁置。”

    阿,李怀商只说他们父皇很有几分动摇,原来不只是动摇,是已然成诏么?

    她按下心头雀跃,装作黯然道:“纵然下旨易储罢了,从前在东宫过的什么落魄日子,不是冯贵妃挑拣就是冯太后为难,如何呢?我陪你守不得?”

    李怀雍道:“你的心我如何不知?倘若只是受委屈,我何舍得你去。我今日告你知道,自古党争要见血,恰巧小姨事上云氏与徐家交恶,摘得干净,我才想着,你不如归去。”

    云箫韶作满目仓惶面貌,念道:“不如归去?”

    “是,”李怀雍握上她的手,沉着声,“往后与冯氏自是一场恶斗,你死我活,如今赶巧云氏脱身,你不如归家避祸。”

    他声音沉痛,似乎无比不舍:“我怎舍得下你?一心只念着你的安危罢了。”

    呵,云箫韶听着,心里冷哼出声,是么。

    他面上、言语间真真切切,如此真情实感,跟真事真情一样,仿佛他从没有想着要试探他的兄弟,也从没有想着要利用他的妻子。

    两世了,他嘴里,仍没有一句实话。

    那你,还真是咱的好夫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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