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隐王?

    云箫韶止不住心底一惊,李怀雍他一行人不是由父亲陪着望东郊去么?不过日中,怎会赶来此!

    按理来,如此“劫后余生”,寻常女子见着夫君该是大喜,夫君该是她最信任、最亲近之人,该是慰藉该是安心,可怎说的,这好事儿诚是没落在云箫韶头上。

    她,她不是寻常女子,她与李怀雍也不是寻常夫妻。

    看着远远儿李怀雍一骑当先飞驰而至,云箫韶心中只有不耐二字。

    热突突的不耐:他来干甚,没得惹眼。

    冷冰冰的不耐:别是来坏事。

    “王妃,”吁律律一声马蹄暂遏,李怀雍飞身下马奔至云箫韶跟前,“你可有碍?”

    百官见礼也不顾叫起,只一味来握她的手:“岳丈随后就来,你莫惊惶。”

    惊惶?云箫韶心说真要惊慌怨谁来?你不来谁要惊惶。

    不过管是内心里天上地下,云箫韶面上没有张眉怒眼,只是淡淡应下没多话。

    李怀雍温言软款,好生慰她两句,这才转向跪一地的臣子:

    “都起来罢。”

    云箫韶冷眼旁观。

    观他与六叔招呼过,说起缘何出城西至,原来他东郊那头完事回城,见陆续有人仓惶打西城门进城,说西边官道出事,他道:“王妃看重小姨,因本王心里总也记挂小姨今日启程,特特赶来。”

    底下臣子们听着,都道隐王好个深情体贴,东郊圜丘虽比西郊近些儿,早一步回城,回府歇下罢了,王爷还记挂着西来的王妃和小姨。

    如此瞧着,隐王妃脸上不咸不淡,就有些不像样。

    夫君如此厚待关怀,怎么无动于衷呢?未免冷心冷清。

    这时边上云筝流快人快语:“姐夫家里好亲戚!”

    众人一思忖,可不么?庞指挥使亲兵押的是谁,徐燕藉不正是隐王爷母家的好表兄弟?再一想她云氏姐妹缘何沦落至此遭匪,还不是宫里皇后主子娘娘再三逼迫?又是赐下厚赏又是家里兴土木,逼不得已云二姑娘才非得投奔外祖家避祸不可。

    怪不得王妃娘娘不假辞色,隐王爷家里果真有“好”亲戚。

    那头李怀雍已经听完来龙去脉,口中厉声斥道:“竖子!不成器!”

    他紧盯徐燕藉目如迸火:“竟敢起此歹念,岂能容你!”

    他似是怒极,一路快马奔来,手中原执一柄七尺鲛皮缠漆马鞭,说时迟、那时快,兜头罩脸望徐燕藉头脸劈去!

    徐燕藉叫五花大绑锢着哪里躲得?登时吃他挥打满面开花,面上立时裂出一道口儿,左额至右脸下颌伤口横亘,红猩猩血滋溜往外冒。口中听是呼痛,只是嘴里堵着出不得声儿,只余嗬嗬的粗声捣气,面上痛杀了,鼻子眼儿无不拧巴盘曲,和着如注的血流,狰狞得很。

    也凄惨得很,就有吃斋念佛的老大人不落忍了,纷纷别开眼目不忍视。

    可李怀雍好似犹嫌不足,手臂高悬,转眼看这第二鞭子就要往下落,一旁李怀商叫他:“皇兄!便是他天大的罪过,解去大理寺是正经,如何动得私刑!”

    李怀雍怒目切齿:“盗而□□者,绞。即便上大理寺也饶他不得,意图犯小姨清白,忝称本王亲眷!”

    痛骂之余,又捰马鞭尽力抽打在徐燕藉身上腿上。

    这一下封口布也管不得,徐燕藉杀猪样痛呼告饶,无般不叫出来。

    李怀商恐群臣看要参他二哥。

    二哥吃挂落,她岂会好受。

    速即连劝:“盗而□□者,绞;会恩既未成,配千里。他到大理寺也不是个死,皇兄也看着身份脸面,何苦亲自动手。”

    边上朝臣们都劝,王爷您可别气昏头,虽说出城郊可以总也是天子脚下,动私刑哪里像话?也不怕陛下听见忌讳。

    是不是这个理儿?自然是。

    李怀雍能没个清醒白省?不能够。

    云箫韶冷笑旁观,他做疾言厉色这样子给谁看,不是给她姐妹俩看?但凡她二人也张嘴劝,好,这话茬就交出了,将来也好拿着说一嘴,当下苦主说情,想是宽宥谅解。

    谅解,即可从轻发落。

    再说徐燕藉此刻吃李怀雍拶打,形状惨恻,一会子父亲来,总不好再作色:老大人,您的好女婿已然动手,打得这一头一脸血,您还好意思深究么?亲里亲戚,您可也留着面儿。

    姊妹二个没有傻子,哪里看不懂这一节,稍稍眼风交换个儿,都没言语。

    李怀雍继续作色:“不肖子!本王舅父仰承国公爵恩荫,谨小慎微,律己为仁,本王母后在宫中兢兢业业,克己如册,偏有此不肖子!要他在外败坏德行名声!即便押回京去也容他不得。”

    说罢又落一鞭,直似裹风挟雷,徐燕藉头皮上又添一道伤,这一下庞指挥使也开口劝,李怀商叫一声皇兄,反倒是没再建言。

    这档口官道上又行来一行人,是乘车赶来的云雀山云大人,群臣当中好些整下神色,口唤老师,云筝流低低唤一声父亲迎过去,三言两语将一起子事端说一遍。

    李怀雍道:“岳丈无须多言,待小王料理这孽障贼子,头颅砍下给小姨赔罪。”

    这真是,说杀了,越发没边。

    再说干净谁稀得要徐燕藉的脑袋?云箫韶面上无波,袖中十指紧攥,说要料理,实际看他真会要徐燕藉的命?相反,如今他打得越狠,徐燕藉这贱命越能保住。

    云雀山望一眼云箫韶,父女二个心领神会,云雀山叹气,也不去问徐燕藉罪过,只拉着云筝流再三说我儿受苦。

    一时暂成僵局,又不能真叫活活打死,周遭臣子们也观得茧儿,他们说情不顶事,怕不得云家人开口,要不隐王爷手上这鞭子停不下。

    眼见徐燕藉颈子又挨一鞭,脖子脸上青青紫紫没寸好皮,就有自诩慈心的大人忍不得地要劝。

    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娘劝也不好劝,自能向云雀山开口。

    有一个说:“云大人您且饶他的罢!常言道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难道你看他殒命在此?何苦来哉!快些劝王爷一句罢了。”

    又有一个说:“夫君子之道,唯忠恕而已。他已吃尽苦头,贵府上两位千金眼瞧安然无恙不是?何苦累他性命!”

    也有劝云箫韶的:“王妃娘娘宽让则个罢!”

    云箫韶心头火气,险些遭人玷污的擎不是你们自己不是你们闺女!

    他作恶,只因他稍稍吞些苦果,就能当是两清?就能当是抵消?恁地便宜!甚至不必他亲口认罪!

    相反云氏父女虽是苦主,可这一来二去催掇来,好似她父女三个但凡不松口饶恕徐燕藉,那她三个就是不够宽仁!不够“忠恕”!

    凭什么,凭什么?

    云箫韶正待开口驳斥,不料有一人儿抢她前头,云筝流高声叱道:

    “咄!他是叫庞指挥使阻下不得手,若是得手时,不知大人们有几个替我叫屈?”

    “女子命贱,可万万贱不到这份子上!”

    云筝流登上车辕,声气高昂,偏:“今日这事,回城后我自当写状子交递府衙,该是杀、该是剐,上有圣上青天,下有律典王法,谁敢多言。”

    旁有不死心的说她:“云二姑娘这话,徐家小子这顿鞭子白吃打不成?”

    云筝流冲这胡子支棱老大人怒目而视:“他不爱吃鞭子,谁打的他他写状子告去,干我何事?”

    云雀山也不拦她,只是叹息,说这孩子秉性刚强,如今险遭人欺侮自然气盛,唉。

    李怀雍马鞭握在手中,缓缓开口:“小姨待如何。”

    嘴上问的小姨,眼睛只顾瞧云箫韶。

    云箫韶有意替自家妹子遮遮风头,今日说话也忒刁钻,谁知云筝流压根儿不予她开口时机,抢白道:“不劳王爷说合,我云二姐不缠头巾汉子,岂蒙无耻之徒白白打算盘占便宜,今日有言,我与徐家人势不两立!”

    说罢管哪个打的鞭子、哪个挨的要死,径自钻进她父亲车驾,不露面了。

    她一席话撂下,李怀雍千钧的力气和千般的算计一朝落空,如同今日正月的冷阳,白飒飒挂在天上,一丁点暖气儿照不出来,白一个影子。

    明晃晃冷飕飕日头当空,映人间一隅闹戏。

    落后是泰王爷领着做主,庞指挥使拿人回城,至于隐王妃,她小妹可随父亲家去,她不成,只有跟随隐王回府。

    路上隐王爷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马鞭丢下,陪王妃乘马车。

    车辚辚马萧萧,反衬车内安静。

    约摸快进城门,李怀雍告云箫韶:“没听你说,你今日给小姨送行,倒巧。”

    他一句似乎无心,可云箫韶哪个坐得住。

    她是不忍筝流独自赴险,也想着给徐燕藉的罪名加加码,因此今日同行。她不怕旁的,最怕从李怀雍嘴里听见“倒巧”、“巧了”。

    世上只有两种人信事有巧合,其一心思洁净,无瑕如满月,不闻世间阴司人心险恶,其二心思昂扬,轩然如朝阳,即便尝尽险恶也可尽照,心底存一丝光明。

    李怀雍不是二者任一。

    他不信巧合,又会如何?怕不是掘地三尺,挖出这等巧合是谁人所埋。

    今日这事,他会挖么?

    不,不。

    心虚?

    云箫韶镇定,不该她的心虚,作恶的是徐燕藉,企图遮掩的是李怀雍,怎轮到她心虚。

    如此心定,云箫韶冷然道:“王爷打他便了,何苦当着我姊妹的面儿?血剌剌样子,筝流才几岁,看得?”

    又说:“王爷打的什么主意?你打他,我每怨不得他的?诚如筝流所言,今日这节,我与徐氏,不死不休。”

    她张着眼睛坦然迎上李怀雍目光,脸上不是旁的,作得十分委屈发怒模样,李怀雍无声注视她。

    那目光幽幽,说怒气全无半分,说审视则实打实全是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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